“哟,这是什么呀?”季飞扬一把夺过凌云手里香气四溢的纸张,重重地嗅了口后笑道,“好闻,莫不是姑娘家的东西?”他逗着凌云来夺,边将纸张打开,一眼就落在两字:“风华……”【绝代啊。】
这一打开不得了。
季飞扬被上面碧落红尘般的惊人笔画震住了。
他本身不是好学的人,乍一见这般飞扬的秀美字迹,一时惊为天人,无形中就生出艳羡之情。
季飞扬躲开凌云再次探来的爪子,一跃上了房梁。
他不管凌云如何威胁、呼喊,就坐在梁上抚摸纸张上面的字迹。他还朝凌云耀武扬威地挥舞两下纸张,笑嘻嘻道:“这世间竟有人将‘风华’二字写得这般好,玲珑有形,笔笔动情。”
他再次低头嗅了下纸面散发的气息,陶醉般道:“这股芬芳浓而不烈,清而不淡,好好闻,好特别的味道。”他又嗅了下,随后就下了判断,“字迹秀美,芳香逼人,定是女子,且是既富又贵、贵极之女。”
季飞扬的脸上露出一种舒爽动情的神采,朝下面一本正经在生气的凌云喊道:“好弟弟,快说这是谁写的字?这味道的女人在哪?我可从未在市面上看过这般好看的字,莫不是哪家的闺秀?这香味也特别,我没在市井女子的身上闻到过呢。”
凌云哪里管香不香气、字好不好看,就想知道朝思暮想的坚空竹在什么地方。
他见季飞扬从高处扑来,赶紧将威胁用的袖箭放下。再去夺纸,人却被季飞扬反手给扣压在桌面。
“你放开我。我不知道。”凌云气呼呼喊道。
“这就是你不对了。”季飞扬一下打在凌云的屁股,将这哇哇叫的男娃子打红了脸,“说,告诉哥这个姑娘在哪?不然,我不告诉你上面写的坚空竹在什么地方。”
凌云气狠了,骂道:“你连字都认不全,怎么就看懂了在哪?”
“嘿,不就在风华……你还取笑哥哥、想套哥哥的话了。哥哥偏不告诉你。”季飞扬放开他,将纸小心地折入怀中。他刚要夺门而出,一只短箭就钉在右侧的门框。
他立在原地不动,撇嘴哈了声,边点头边道:“好好好,为了这玩意连哥哥都射。”
凌云憋红了脸,垂头将装有袖箭的手放下来。
季飞扬转过身,见凌云如丧家之狗一样,不免想起两人无母的同病相连,而且这个弟弟是那种有父母却都不要他的可怜劲儿。
再有,这样的凌云像极雨夜被女子赶出楼得那个颓丧如狗的季飞扬。
“咳咳……”季飞扬赶跑脑海里的落魄形象,将怀里的纸张又取出来,递在小少年的面前,被他一把夺过去后笑道:“多要紧的东西,值得你这样大动肝火,连哥哥都敢射了。还有,这里面可不止你要得东西吧,还有人家托你办的事。你可别傻乎乎地着了道还不自知,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凌云的心里微动,又有气又挺惭愧。他愧得不想理季飞扬,兀自将纸上的东西誊抄一遍,也看到了后面太女殿下要求办的事。
【请帮忙探听西教坊的梵阆身世。】
凌云愣了下,托季飞扬的福,第一天到京都就知道大名鼎鼎的东西教坊。
他记得祖父提过一嘴,太女十五岁时要上登令楼、在众百姓的围观下在楼上跳舞。至于登令楼是何模样,有没有围栏屋子,他全都不知道。但是,凌云知道祖父常为此事烦扰,说明在登令楼上跳舞是很不好的事。
【殷罗姑姑说过:教太女殿下舞蹈得正是从西教坊选去的舞师。】
凌云压下脑海里一闪而过的想法,沉默寡言地开始誊抄。待他抄完,看向旁边好整以暇、蹲守观字的季飞扬,蹙眉道:“这字写得好?”
此句一出,刚才两人的龃龉已经散了。
季飞扬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豪性,让他对很多小事都不在意,比方凌云刚才的举动。他更担心凌云被人当枪使。
不过,面对凌云得这句问话,他想老实地回答。
季飞扬摸在纸上几透纸背的字,点在让他眼前发光的“风华”二字,想起他第一次入西教坊时被上了年纪的公子哥取笑的场面。
当时,有人站出来替季飞扬解围,用得就是一句:“千老那句:彼时春衫少年郎,笑看风华不知愁。说的不是这般大的少年嘛。大家就放过他吧。”
季飞扬每每想起那位紫衣男子的气度风韵,就会心生羡慕。
【若是我也能像那男人般潇洒不羁、雅俗共鉴,定不枉此生。】
眼下这一笔惊艳的字里,尤其那“风华”二字,让他对纸后的女子充满了犹如对紫衣男子般的艳羡和遐想。
季飞扬摸着纸上的字迹,边赏边用白话道:“不比你我写得好吗?看看你那八爪字,我那鬼画符……再瞧瞧这张纸上的一笔一勾,匀而有力、浓而有情。写字的女子没个辛苦劲儿绝到不了这程度。这不叫好字,啥叫好?
你这小木匠都呆进木头里去了。来,告诉哥哥,这张纸哪来呢,谁叫你查这个西教坊的梵阆?”
季飞扬见凌云沉默,杵下巴猜测道:“宫里?”
凌云微微睁大了眸。
“中了。若说这宫里,莫不是那什么什么……什么守藏阁里某位凌祖父认识的女官?”季飞扬眉飞色舞道,“拥有这般字体、这般香气的女子腹有诗书,定是守藏阁的女官。说,她叫什么?哪家的姑娘?年方几何,可有婚嫁?又为何要查西教坊的梵阆?”
凌云已经目瞪口呆了,望着这般的季飞扬都转不过弯。
季飞扬见他傻样,直接放过小木匠。他又道:“如今能进宫里当女官,这京都除耳闻能详的高医正家有一位女太医外……司空李源家也有一位吧。莫不是他家的二姑娘?”
凌云听他越猜越不靠谱,直接起身推他:“走走走,我要忙了。你去外头找那什么李源姑娘吧。”
“李源是司空大人,他家的二姑娘好像叫李柳絮。”季飞扬假装被他推动,就被推出了门。
他扒在门口,朝肃张脸的凌云道,“回头抄完了将那纸送我。回报就是哥帮你去查那梵阆。”
“啪”得一声,房门在季飞扬的面前关上了。
季飞扬哼唧了声,摇着手指玩笑道:“小气啊小气。没有哥,你进得去西教坊那种地方嘛。有你求哥的时候。”
他走两步,又喃喃道,“不行,我得去探探这李府的二姑娘。若是来个月下逢佳人,啧……嘿嘿……”
屋内的凌云誊抄完,又对着纸上的“风华镇”三字发起呆。
他起身离桌,顿了下,回身将桌面上的纸捡起后小心地放在鼻尖前轻嗅,半响后无语道:“这是多宝盒的柳松木香、蜀州贡纸的竹香,再有东都石墨混合龙涎的复合香气。什么女儿香,傻哥……傻飞扬。”
自此后,季飞扬这个哥哥的名头在凌云这里抬不起来了。
小凌云将纸塞入怀,暗暗下决心一定要将字练好,不被傻飞扬嫌弃。至于西教坊的梵阆……他决定先搞清楚风华镇在哪里。
然而,此日过后,凌云问了凌飞、乃至查了家里最新的书、以及外面店铺可以买到的地理志,都没有查到风华镇的下落。
他又猜测起来:难道她不知道外面已经没有风华镇这个地方了吗?不对。祖父说过近代司马大人编撰的地理志上已没有风华镇这个地方。太女博学至此,怎么可能不知道外头没有风华镇这个地方。她难道是……难道是在等我给她回信,然后再告诉我风华镇在哪?
凌云机巧的心思被自身的想法深深地震住了。他歪着头看向桌面上的多宝盒,莫名有些郁闷。他虽小,却不是傻子,甚至很聪明。他悟到后不免有些难以言说的失落。
他又自我告知:“不可能。或许她真不知道风华镇在哪吧,待我问问。”
但是,他看着纸面上:请帮忙探听西教坊的梵阆身世。
这句话在他幼小的内心深处被反复解读,末了,他来句:“算了。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就去打探一下,得了答案再问她吧。”
季飞扬早知道凌云会为此事出门,已经蹲守他两天,而且,他已深夜探过李府。
李府二小姐李柳絮是个书呆子,身上的笔墨香气用得是京都贵女常用的幽兰香和墨兰墨,也没有风华拂眼般令人眼前一亮的字迹。
季飞扬虽是个粗人,也有细心风流之处。
撇开这些可入宫官员的女儿,他想起了凌飞少保的身份,这天下最富最贵的女子,不正是那天下第一的女子——太女轩辕金簪嘛。
“听听,轩辕……金簪,这名字就透着自古以来的贵富之气。哎,这凌云啊,祖父被太女一党当枪使,孙儿也要着了道。不行,作为好哥哥得拉他一把,帮他脱离苦海。”
凌云独身在西教坊的高楼大匾前徘徊,找龟奴问了句就被轰下檐廊。
季飞扬一点金色亮在龟奴的眼底,被龟奴奉为上宾。
他拉着木呆呆的凌云随龟奴入了西教坊司,朝可爱的弟弟道:“瞧见没,得那点真东西才能入楼。学着点。”他见凌云点头,又趁机道,“哥哥帮你办成此事,你记得将那纸送给哥哥。”
凌云闻言,只木然地跟在他后面,被龟奴一起请入雅阁。
季飞扬瞧着那只飞来的如穿花蝴蝶般的漂亮老鸨,笑道:“别说了,将你们这资历最老的姑娘给少爷请过来。春雪姑姑新任不久,还是当红美人,怎么能算老人呢?”
说着,他将一块银钿拍在桌面。
银子市价如铁,虽不值钱也是钱。
春雪虽是西教坊的新管事,看不上这点东西,但是被季飞扬的气度风流、乃至言辞里的话儿勾起了兴趣。
这个少年,她曾在高楼下俯见过一回。那时候他还是个初入楼的青涩毛躁性子 ,现在混迹多地已经滑不留手,还是有些成长的。
此时,春雪呵呵笑道:“季公子这嘴是抹了蜜,有段时间没见你了,莫不是流连哪个美人楼子去了。说起咱们教坊司,年中走了一批。现下,论资历,有谁比得过奴家春雪。”
“那春雪美人,小爷向你打听点事。”季飞扬左右一看。
春雪眼明心亮,举绣帕一摆手,那些闻风跟来的年轻姑娘们一一退出雅间。
春雪将眼神落在凌云处。这般连毛都没长齐就被带出来,怕是哪家的富贵子好奇这烟花之地吧。
“受人所托,向你打听个人。回答的好,这条份量十足的小黄鱼就是春雪美人了。”季飞扬将小拇指粗的金条放在桌面,朝一旁已经看呆的凌云眨眨眼。
春雪瞧了眼小黄鱼的色泽,咧了唇后婉婉道:“那得看公子想打听得是谁。”
“梵阆。”季飞扬眼见春雪变脸,赶紧上前拦她,“春雪美人,别急着走。有话好说。”
春雪还没见过这般无赖的少年郎君,还是个刚长成的年纪。
说不定他还只敢摸女儿家的手。
她反客为主,一把拂过少年郎君的耳鬓,见他两眼放光,反倒咯噔了下。她不由笑道:“好风流的性子,以后是个令天下女子伤心的负心薄幸。”
“哎,本少爷风流但不下流,多情但不滥情。日后可是这天下最风流的侠客。春雪美人就卖我一个面子。”季飞扬说着就去搂春雪的腰肢。
春雪虽已退出一线花魁的行列,还是正当风流的年纪。
她将重心一偏,靠在季飞扬健硕的胸前,拍在他跳动有力的心口:“你这种男人得找一个镇得住的女人收一收,吃了那多情的苦才知道这世上有情人的好。罢了,梵阆么,不过一年多前死在宫里了。为此,某位痴情人还包了个顶楼雅间,专门用来怀念她。”
“坊间传闻的……紫琴君。”季飞扬见春雪眨眼,眼前一亮后露了仰慕的神色,颔首道,“他确是个风雅的贵族。”
春雪的眼神含了深意,婉约笑道:“小公子挺通市面。不错,紫琴君正是这京都为数不多的真贵族。所以,你们想知道梵阆什么?”
她反手摸进季飞扬的内衫,在他紧实的身上流连地摸索起来。
季飞扬忍着痒痒,使劲地朝凌云使眼色。
稳坐高椅的凌云眨下眼,转了好几下脑子,才道:“她可有家人?”
【或许太女殿下是想要帮助下梵阆姑娘的家人?】
春雪将目光落在凌云处,奇道:“小公子何方身份,竟想知道梵阆?”她的手被季飞扬有力的手掌给箍住,只能不舍地拿出来。
这边揩油不成,她转战桌前可爱的小公子处。
季飞扬赶紧挡住春雪的道,笑嘻嘻道:“春雪美人说来就是了。他……还小。”
“呵。”春雪懂了季飞扬的举动,转身去抱季飞扬的腰肢,捏着他的痒处,细声细气道,“美人不要你的钱。寒夜衾凉,晚间你我围炉煮酒,陪我喝一杯、浅酌几口,暖暖身如何?”
“佳人有约,定来相会。”季飞扬毫不别扭道,又去抓她的手。实在太痒了。
“好吧。据闻梵阆有一个弟弟,不过在幼时已失散了。但是,现在的舞艺司侍……莺歌,她在入宫前与我说过,梵阆在京都找到了弟弟。后来如何,大家都不知道。梵阆已死,莺歌入宫,谁也不知道那个弟弟在哪。我们也没处告知他梵阆的死讯。说来,快两年了呀。”
春雪说到这,不免要自嘲句,“我们这种人的死活,谁会关心呢?”
她缓缓地笑了,有几分凄清,乃至薄情般得自讥:“听说宫里得那位重情,将梵阆葬在玉林山。那地方美极了,在京都的官员里传着是个风水宝地。比起我们死后裹一张薄席扔去郊外乱葬岗,她这算是顶顶好的归宿吧。”
季飞扬哈了声,一把扭过春雪的腰肢,在她红如绛珠的唇上用指点了下。
“瞧瞧咱们的春雪美人这嘴说得多动人,本公子的心都被你揪住了。”
“死性。”春雪被他逗笑了。这人竟还是个怜花的主儿呢。
她捶了下季飞扬的胸膛,转眸睨向不声不响的凌云,幽幽道,“小公子还想知道什么?这教坊司的女子经历大同小异,凄凉的身世,辛苦的学艺生涯,绞尽脑汁地讨客人欢愉,最后幸运如我当个管事。不然,于后堂寻个差事了此残生,又或者被赶去郊外的破落庄子被乡野无知亵玩,因病而死。若说像梵阆、莺歌这样的经历,算是古来少有,得感谢咱们那爱生子如命的皇帝。”
“哟哟哟,好一个爱生子如命。”季飞扬都被春雪的性情给折了,赞许道,“你这小嘴也不怕遭祸啊?”
“那还不是两位公子遭了春雪。”春雪油滑地回道。
凌云下地要走了。
季飞扬赶紧跟上,回头朝倚靠门栏的春雪道:“公子我先送他回家,晚间来寻你。”
一个风流的眨眼抛来,逗得春雪咯咯直笑。她还朝离去的两兄弟挥舞了几下帕子。
两兄弟走出楼后,春雪上了顶层的雅间。
她朝屋里的男人徐徐作揖,言道:“冲着梵阆的身世而来。期间,奴家提了君上,对方……好似仰慕君上。”她将楼下发生的事一一说给屋里的人听。
帘后的男子倚在栏杆前,俯视街上远去的大小少年郎。
他沉吟一会,头也不回道:“少不更事的孩子对传闻里的美人好奇吧。晚间,你别当真,放过那姓季的少年。”
春雪没想到他会护那个风流多情的公子哥儿,不解道:“今日不是奴家也会是别得女人入他的怀。”
“他是个天生的风流性子,但是,他背后的人还在教育着他。如他所言,风流不下流。你如常待之,莫要做那男女之事,以免引得他日后坏了精力。”
春雪被噎了一下。
她嗔怪道:“奴家就这么不值钱了,什么好赖猪都能被拱一下,哼。”
“呵,勿怪。男人……尤其是男孩一旦尝了鲜,岂还能忍住这种事,而不被欲支配。此子的精力得留着,本君日后有大用,绝不可耗在这等事上。”男人转过身,露出一张富贵闲人的脸。
他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帮助过季飞扬的紫琴君。
春雪被勾起了好奇心,但也知道不可再深入打探君上的用意。
她颔首后应下句,转身而去。
待人离去,紫琴君抚摸室内衣架上的金色舞衣,幽幽地笑叹了声。
“东都云雨,登令楼约,帝不可崩。
轩辕夏得活着,风子鸾得活着,太女金簪也得活着。
天下分崩离析已在眼前,岂敢不邀诸君共赏?
呵,明日十五一期大朝,南有起义军,西南轩辕月辉,东有帝王,西有西戎摩尔,北方……燕地三府,该是你们出手的时候了。天下五分,群雄并起。乱世,它要来了。”
在这番话下,北方、燕地而来的加急快马正在连夜疾驰,向京都北城门奔来。
西边的英雄大道上也有两骑快马先后相距四十里路狂奔向京都。
夜在到来,而星月一直轮转,明日又是风云际会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