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旋道府,绿风郡城,凌府。
《东京梦华录》有言:“生子百日置会,谓之百啐。”
满百日这天,凌府给凌云举办百日宴。
凌飞老爷看着门可罗雀的大堂,连韵霜的亲家因儿子那事都气得不上门,也是无可奈何。
他抱上打扮红火的凌云,站在厅门前,尬笑道:“祖父的小云儿哦,满百日了呀。百为满,满则溢,不如‘缺’。对了,《孙子兵法·军争篇》有言:故用兵之法,高陵勿向,背丘勿逆,佯北勿从,锐卒勿攻,饵兵勿食,归师勿遏,围师必‘阙’,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小云儿啊,围师必阙,此乃上策。”
他喃喃念起拿手的兵策,抱着凌云巡了一圈院子,又道,“嗯……咱们把这些酒菜送去给邻家好不好?当作给小云儿积福啦。”
小凌云咧嘴发笑,小手塞进嘴巴,弄湿的小手又去抓祖父的胡须。
“来人啊,你们把备下的酒菜送去隔壁几户邻里吧。”凌老爷朝下人吩咐道。
下人挺为难。
凌府的凌老爷虽然是绿风城郡府,但是清贫如洗,一城郡守的官衙只留前堂办公,后面让给兵丁衙差及家属住。
这一处凌府宅邸落在普通民宅,是当年凌度少爷十五岁出息后挣钱买入。
自少夫人嫁进门后,这凌府才添些人气。
话说回来,凌老爷总共给孙少爷满百日就摆三桌酒,但这邻居颇多,怎么送呀?
殷罗代少夫人来前堂看娘家是否来人,见真没来人,心下也是不虞。她听了凌老爷的话后站出来道:“凌老爷,婢子带他们去吧。”
凌老爷见是殷罗过来,欢喜道:“韵霜要过来看云儿吗?”
殷罗轻轻地摇头,向他屈膝行礼后带下人去安排。
凌老爷微不可见地叹息出声,继续逗弄怀里的小孙儿。
晚间入夜前,四邻备下礼物前来敲凌府的门。他们被迎进堂,纷纷恭喜凌老爷喜获孙儿。
“凌老爷家的少夫人诞下孙儿,既不敲锣也不打鼓,邻里见你们三朝、满月都没办,不好意思上门来问。”
“是啊是啊。凌老爷如今办百日宴,倒是让大伙终于可以谢谢凌老爷平日的照顾。”
相邻七嘴八舌地感谢凌老爷平日的相助。
邻里人都不喜欢喊凌飞老爷做凌郡守。
如今世道,城里城外当官得就没几个好东西,姓氏加官名连起来喊得不是敬称,而是凶巴巴的骂人话。
凌老爷的眼眶发热,抱紧小凌云感谢诸位乡邻的捧场。
大家纷纷笑说凌老爷客气。当年五陵县天灾,全靠凌老爷救护一县之民。他的善举从小影响到大,惠及绿风郡。
绿风郡的老郡守何知鱼学了圣人举止,行禅让制。他亲自递呈上奏,举荐凌飞接任绿风城的郡守位。
南旋道府接报后当作治郡表彰,呈上京都。
京都的太师听闻好友凌飞事迹,拼张老脸拜访风子鸾。这才揭过当年凌飞因年轻气盛,以诗才暗讽风子鸾的罪。
那些诗句本就是逢迎拍马的人添油加醋、夸大其词来着。多年后的风子鸾似乎已能置之一笑,卖给太师这个人情,同意绿风城郡守的新旧调令函。但是,至此后,太师不入朝却成了大家的共识。
此刻,当相邻散去后,凌飞亲问下人:“各家送的东西都已记下?”
管家认真回道:“老爷不收礼的做法,大伙都记得。我已着人记录了各家送的东西,方便退回去。”
凌老爷颔首,喊下人将四邻带来的东西再次一一送回,顺道捎上句话:“为官者不取民一物一钱,乃是本份。”
下面的人自然按凌老爷的吩咐去做事。
一时间,凌郡守的官声在民间再次高扬。
绿风郡西门下的一处“外寒酸、内颇富”的府邸里,凌度听下人汇报凌府百日宴发生的事后哼了声:“老东西又在用兵法沽名钓誉。舍小谋大,恁得是好心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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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秋道府,岩阳郡城下的云山县。
杨安县丞交不起上头要的金,压逼衙役官吏向县内各家各户乞金,号称“茶金税。”
百姓们受扰,怨声载道。各家里被兵氓翻个遍,金没被找出来,攒起得那点银箔、粮食都被翻出后搜去。
百姓坐在门前痛哭,咒骂世道人心不古。
杨安县丞为了保命,不止收刮百姓,还将搜刮来的东西低价倒卖给富商。他则带一家老小卷铺盖和银钱,投奔隔壁的胜争道府。
周边的各县府知悉后也急红了眼。原本推出去的替罪羊跑掉了,可咋整呀?
一时间许多人动起跑路的心思。
岩阳郡府得知消息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拿下其余三个县府的官员和家眷关押。
余下一个县府县丞是郡府亲家,得了消息,也不管其它几县,连夜带家人和银钱财帛先跑为敬。
道府间的府兵倾轧严重,上面的人争权,底下的人心已散。县丞们跑起来都没压力了,甚至为了活命砸钱开路。
杨安县丞在跑前对家人道:“如今奸佞当道,小人物怎堪盘剥?此时我若不跑,何时再跑?难道真等全家老小哐当入狱,替上头抵罪吗?跑,现在就跑。”
然而,此时若有人肯振臂高呼,将各县城的富商集中进行募捐纳银、通官道小鬼,好好的茶叶何需要上行路难的山道。偏偏道府人人各自为私,令“九乌官道”不通,害一众乡民不说,还从京都招来更大的祸事。
当卧秋道府再派人下岩阳城郡守府催缴茶金税。郡守府直接将扣押的三县人员抵上去。至于茶金税……呵呵,人命已有,要什么钱呢?
卧秋道府的府衙官员岂肯罢休?上头若真要人命就不会追加第二道通令。
道府直接派出府兵,下令捉拿岩阳城的郡守以及下辖涉案各县茶农并三位县丞及家属,一起押解上京都。
卧秋道府为了此事名正言顺,以一纸封告将大群人定为“倾茶下山道”的叛民和不尊诏令的惫懒官员。
府兵沿途敲锣打鼓,浩浩荡荡地押送这偌大一批官民上京都交差。
半道上,这批人途径青骊山洛川江前,山上冲杀来一批持刀强盗。强盗们杀死卧秋道府的官兵,带这群被定为叛民的人进了深山。
这就是大周朝末年的历史转折点:青骊山民反。
民间也称其为:青骊好汉。
京都里沈长清这样的人物都不在意小小贡茶一事,何况大宰辅风子鸾呢,更遑论其他在朝官员。
然而,仅仅只是这一个小小的导火索,却掀起大周朝官逼民反的第一步。
两百多年前的逆仙一战后,轩辕朝繁盛五十年,随之而来各道府蓄养府兵,各自为政。地方官员不听京都调令,许多高官子爵蓄养府兵,等得就是一个拥兵自立的机会。
茶政一道能如此祸害一方百姓,何况其它盐铁税政。苛政猛如虎,实是现下的民况。
大周国的海岸线狭长,特别是南旋道府靠海的南旋城这个地方,实际归圣学儒门所有,海外仁智岛拥有一座学海无涯阁,乃是万千儒士神往之所。
当年,学海无涯阁出儒道圣师,辅助大周开国皇帝轩辕战起兵推翻祭师祸国制,后一统天下。
轩辕开国皇帝把临海口前往学海仁智岛的港口命名为南旋城,乃是纪念大周国开国之初起事于南疆的意思。
现在,南旋城正在发生一起焚书坑儒的事件。
儒门弟子抨击当朝大宰辅风子鸾独霸朝纲、祸乱朝政。各地道府拥兵自重,不管民生百计,造成青骊山民反一事。
这话通过其它道府的探子,被有心的官员传到京都,直入大宰辅风子鸾的耳朵。
大宰辅喝茶之际,不过撕一页纸,便有批风瑶骑兵连夜出京都,快马往南旋道府的府城奔去。
风瑶骑兵假借轩辕陛下的旨意屠杀儒门弟子,焚尽南旋城当地书册。
有幸逃出城的儒门弟子结伴向京都跑,试图上京告御状。然而,这些人多数死于风瑶骑兵的追杀。
沿路偶遇书生骨,乱世已至起兵雄。
一首童谣开始传唱大周各地。
风从南兮卷四方,鸾从京起荧龙腾,威家海内于千尽,乱从儒起平倚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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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大金宫。
金翅宫内,杜鹃轻声向太女禀道:“金凤宫里的岩烧瓷盏破了一个,那就不成套了。玉蓉姑姑本无意再用,但是……娘娘爱发脾气,常常摔盏出气。不久前,玉蓉姑姑见娘娘因为翠屏宫妃子受宠的事而生气,她就让宫女上岩烧盏余下得那只,不曾想被娘娘摔盏时记下,责问了玉蓉姑姑。”
“母后因此杀玉蓉?”金簪搁下书录,凝眸问道。
杜鹃偷抬眉眼,见太女人小势足,赶紧跪下回话。“本来事情没有这么严重。因为娘娘常摔盏,损耗过度,以至于宫人去库房领料,被内廷侍官说娘娘的后宫用度超了祖制规定。
玉蓉姑姑也不知道怎么想,大概是领不回东西有损娘娘的颜面。她回了句:近来天热,娘娘是想给太女裁制衣帛。
这话……后来传入娘娘的耳朵,娘娘不知为何借机翻出岩盏旧事,将玉蓉姑姑推了出去。娘娘说:全是玉蓉姑姑瞒上贪墨。命人将姑姑送交给韩丹大内官,而内廷司已经将姑姑杖毙。”
金簪的眸光颤动了下,轻声道:“玉蓉跟在母妃身边时日不短。但是,她也不知道母妃曾经是龙腾殿的制衣宫女,乃是胜争道府送进宫的重要棋子。罢了,不是因为岩盏,而是玉蓉触及了母后的逆鳞,因此遭祸。”
她垂敛眸光,如平常般说着这些话,指甲却掐紧掌心。
杜鹃没有跟上金簪的情绪,依旧道:“婢子打听过了,韩丹公公将姑姑交给内廷司寇后又加了假传皇后谕旨的罪名。姑姑被鞭笞了整整五十下。”
杜鹃说着,眼泪都落了下来。
物伤其类,大家都是宫女,焉不知有朝一日,这种祸事就临了头。她跪下,就希望太女开恩,莫要发生这样的事。
金簪没再多感慨,日前皇后亲送来得那些披帛衣物、她那不耐烦的样子,想来是皇后忆起过往做宫女的日子。
她抿唇道:“起来吧。以后不用动不动就跪。孤不是母妃,不会成为那样的人。”
杜鹃抬起的膝盖又要跪下去,一旁的南叶赶紧拦住她后摇头,这才令杜鹃站直回谢。
金簪搁置手中的书,睨眸问道:“内廷掌库房的侍官同样是韩丹的人。韩丹名义上掌着外廷,因为父皇不再信任母后而令他拿到内廷的管事权利。宫侍说皇后的用度超祖制,此言绝不寻常。母妃有危机感吧。南叶。”
“婢子在。”南叶上前,躬听吩咐。
金簪试着微微笑了下,轻声道:“南叶,你心细,太傅也常夸你。你帮孤盯下内廷的库房,记下每日出入领物的宫殿、妃子及她们的用度。”
“殿下这是?”南叶瞬间想起刚刚还制止了杜鹃发问,这会差点就犯了同样的毛病。
“婢子多问了。”她颔首领命,待金簪吩咐“下去”,和杜鹃一起退离书殿。
两人出了殿门后,杜鹃再也忍不住拿目光指向书阁,轻声问道:“难道殿下也担心后宫妃嫔受宠生子?”
南叶轻轻地摇头,压了下手。她见杜鹃虽是按下不表却仍有疑惑在脸,就解了她先前的顾虑。
“我知道你刚才想要说什么。放心吧,殿下也说了,她不是皇后娘娘那样的人,不会随意发落婢子们。”
她见杜鹃面露哀切,想必是记起玉蓉一事,转口道,“时值盛夏,我去内廷库房走一趟,先将来日的秋纱领来备下,以便秋日丰收祭时装点宫门。”
“秋日的事得这么早办啊。行了行了,我懂,你去吧。我去吩咐备膳。”杜鹃拍了下多言的嘴,在南叶的瞪视下赶紧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