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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 1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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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的早上是个晴天,祁念照例坐在青色的帘子后面抚琴,这是他目前的工作,一时一刻都不能停歇。没有人在他弹琴的时候来烦扰他,只有乔睨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拼命地问他今晚是不是要和哪个姑娘约会,祁念一概否认。到了黄昏,他便安静地从床底拖出一只瓷偶,在它脸上施上了替身术,使它变成了自己的模样,裹着被子躺倒在床上。然后打开后窗,一跃下地,就着明亮的月色在街上行走,像一只轻悄无声的猫。

天空无星无月。夜色安静地笼罩在天穹上,寂静无声。这一弯漆黑的天穹之下,无忧坊前流光溢彩,车水马龙,整条大街上全都挤满了躁动不安的人们,议论声和喧哗声混合在一起,像是要把屋顶都掀破了。他们都是慕名而来,要来看这一场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痴情绝恋的。在月亮还是个残片的时候,最热心的一批观众就已经站在无忧坊门口排起了长队。一辆巨大的雕花车由两只狮兽拉着,停在门口,车轮底下滚着一层层浮动的闪光。他们的眼睛像琥珀,在黑暗里半睁半闭。当祁念走过它们身边的时候,狮兽们低低地吼叫起来,将长长的尾巴摆来摆去。

祁念将手指一根根地收拢了,合在掌心,似乎又能感觉到宁无歌在那上面一笔一划时的触感。事已至此,他却突然觉得不安起来,好像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正在向他发出警告。他根本不知道这里新搭了个戏台子,也不明白这许许多多的人聚在这里,到底是要看一出怎样的戏。

或许是本就心有疑问的缘故,待他走进戏场之上,心中已然升腾起淡淡地烦躁感。这里的人实在太多,场地又实在太小,戏尚未开场,人们的议论声已经嗡嗡地升腾起来,将整个剧场笼在喧嚣之中,像只大蒸笼。

“这样喧闹,怕是什么戏都演不成。”他心里想着,突然听到旁边有人在说话,“今天这第八折哥们几个是非看不可,必然大有眼福可享。你瞧这开戏台的三日以来,无忧坊里的客人还要属今晚最多,可见大伙都是奔着这第八折来的!”

那醉汉红着脸,喝醉了酒似的嚷嚷着,他的同伴几个也勾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着用肩膀把四周的人推到一边去。这几个人在男子中已属于十分健壮的体格,但拥挤到这个地步,竟然连一步也都无法再向前进了。

“这故事原来有八回!”祁念往旁边避了避,暗自想到,“却不知道前七回是什么时候演的,直接看第八回,也不知道看不看得懂?”

有箫声响起来了,一开始完全被人声盖了过去,听不真切,但还是顽固地响着,如泣如诉。这时候是三四月份的光景,是个暖春,湿润的空气中全是泥土的芬芳,带着潮气和热气。但是那箫声那么悲凉,像天边缓缓落下的雪,带着浓重的凄切之意。

一个身影在戏台中站定了,是个女人,只是一个背影,一袭红衣,缓缓而行。幕后有人说话,是个低沉的男声,“生于雪中,死于雪中。”

这句话刚刚响起的时候,席间的低语声和呼朋引伴声仍在清晰可闻,但是一听见这八个字,满座的人便都安静了下来,一个偌大的屋子,几乎是落针可闻,只能听见人们静静的呼吸声。那台上的女人伴着男声,侧转了半张面孔,撩起泼墨似的长发来,露出一张极美的脸。白雪似的肌肤,红唇墨眼,祁念不由一愣,心想到,“不应是这样。”

这个念头如闪电般在他心中转了一转,几乎是与生俱来的,快到他自己都没有反应过来这个想法的出现。可是,为什么不是这样呢?应该怎么样呢?电光石火间,真相就又沉进心潭里了,任他想的再多,也完全不露痕迹。

“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他不由出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身边的醉汉醉眼朦胧地瞥了他一眼,似乎有点可怜这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土包子,“你连这戏的名声都没听说过么?相传这故事里的人物,一是咱们的左使,二是那已逝的魔尊。这八折戏讲的就是这两人之间的事儿,你别看这两人都是大人物,谈情说爱起来那叫一个九曲回肠啊。今天演的是第八折,也是结尾的一折。今天是他们演的最后一场啦,再往后,就算是有钱有势也看不到喽。”

“我竟不知道左使和魔尊……有一段情。”祁念一愣,没料到会听见这么个说法。他斟酌着用词,世上的男女互相喜欢,生出情丝,虽然自己觉得很是缠绵,但是旁人看来,倒也是不过如此,没什么很了不起的。祁念担心自己的看法触怒了这人,因而用词很是小心。

那人果然瞪起一双牛眼,“这是什么话?你不会是故意耍弄我的吧?”

“他家里管的严,从来不许他看什么街头巷尾的戏文。如有冒犯之处,还望大哥你多多包涵了。”

一个清越的声音在他们头顶响起,黑衣的女人坐在房梁背阴面的阴影里,裙摆长长地拖下来一截。宁无歌的脸被阴影遮去了半面,只看得见唇上一点嫣红,在摇曳的烛火中时明时暗。

“死丫头!”人群里便有人张口骂,“攀那么高做什么,都要到我们头顶上了!”

“知道了。”无歌说道,她居高临下地投了一瞥,找到了个人稍微少一点的地方,双手一撑,便从高高的房梁上落了下来。待得双脚落地,却正好站在那个空档里,一只脚也没有踩到。这一手功夫极俊,周围的人纷纷喝了一声彩,鼓起掌来,也就不计较她偷偷爬到大家头上,扰乱视野的结果了。只有个老头子满脸不悦,颤颤巍巍道,“哎呦,少女郎,你的衣袖都要砸到我老头子的头了,吓死个人了。”

“你老人家都七老八十了,还赶到这来听戏啊。”无歌说。

“哎哟……那是非听不可啊。”老人的脸色稍霁,“毕竟我老头子在年轻的时候也是见过……哎哟,见过魔尊的大驾。这一面之缘哪,你小女娃子想必那时候还没生吧?”

“我可比你想的要老许多了。”无歌道,“你既见过魔尊,不妨同我们大家说说,也好解一解惑,省的这男主角原型不帅,看起戏来都没滋没味的——这魔尊长得到底俊是不俊?”

“哎哟,没看见脸。”老头坦坦荡荡,周围的人顿时爆发出一阵嘘声,善意地哄笑起来。在这笑声中,那红衣美人转到幕后去了,箫声也渐渐低下,直至最后,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呜咽。笛声渐渐起了,是个悠扬舒缓的调子,犹如说书先生娓娓道来。

“这故事共有八折,现今已去了七篇。之前风风雨雨,恩怨情仇,咱们都一笔带过,既往不咎,只看今朝如何。”

戏台中央,风云变化,渐渐勾勒出一副深冬的雪景来。据说无忧坊重金聘请了三十位幻术师造势,才将这剧中种种建造的完美无瑕,使人身临其境。如今看来,这钱花的值,已足够让他们在回本的基础上再狠狠捞上一笔了。

“左使出身贫寒,以前只是个不知从哪里来的女孩,只知道生在一个寒冬,父母养不起她,所以将她抛在雪里,当作从没生养过她。她渐渐长大,遇到了一个少年,初时仰慕于他的风姿,折服于他的理想,因而一心一意,帮他做事。后来那少年成了魔尊,便封她做手底下最威风,权力最大的左使,把手下的权势割出一半给她,但左使还是整日不悦。

“魔尊便问左使,她到底想要什么东西,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想方设法为她取到,因为她是他最忠心,最有用的下属。左使只是摇头,因为她最想要的东西却是魔尊再也给不出来,自己也永远得不到的。魔尊整日地追问她,但是左使却始终不回答。最后她说,希望魔尊可以下令让她在冰雪城终老,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回到都城中来。”

“冰雪城是极北的地方,天寒地冻,人迹罕至,最令人恐惧的是,那里永远没有春天。魔君没有问为什么,立刻应允了,不到半个月,便派了长长的车驾送她出城,其中功法要诀,金银珠玉,都不是以件而是以乾坤袋计数,即便如此,也是数以千计,堆积成山,车驾足足延出三百里长。左使身边的女官不忍,暗中请求魔尊挽留左使,哪怕只是问一问她道,“真的不愿意留下来么?”

“但魔尊没有答允。”

“著书的文士也不由叹息,在这段记载旁边注上,“情虽长久,终有尽时。”墨字旁泪痕未干。女官听完,也是放声大哭,左使问她为什么哭泣,女官说,春来飞花满天,夏时溪水潺潺,秋时落叶纷飞,您却只能和冰雪终日为伴,以冰为镜面肃正衣冠,以雪作清水洗净容颜,我为您感到不甘。左使听罢,哈哈大笑,只说,“生于雪中者,也当死于雪中!”于是策动坐骑狂奔,再也没有回头。”

“魔尊没有阻拦。”

——如果你爱一个人许多年,但是终于也没有什么结果。于是你说,我要走了,我真的要走了。你反反复复地说,可能是希望他留你,也可能是希望他不留你,更有可能只是想要一个结果。任何事情都要有结果。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哪怕到了最后,他都没有问你一句,‘真的不愿意留下来么?’

但魔尊没有阻拦。

祁念突然被一种茫然击中了,他凝望着那三丈见方的戏台,在那里,左使已经策马出城,她一个人走在沙漠上,沙漠上的风呼啸着吹起她血色的长裙,也将她的脚印一个一个掩盖。她一个人走在湖水上,清凉的水漫过足面,她想起自己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那时候她是多么的高兴,可以一边踩着水一边欢笑,她一个人走过雪原,冰雪高不可摧,足有千丈之高,但只要发一声大喊,便会山崩地裂,于是往事种种也都如同冰雪倾泻而下。她到处地走,脚步永远不停,心里真是空空洞洞,但是她再也没有回头。

他望着那个红色的背影,一切都寂静无声了,有许多人取出帕子擦了擦眼角,小声地吸着鼻子,这春夜闷热潮湿,虫声嗡鸣,各种香粉或臭汗的味道混杂在一起,但是阁子里满堂寂静,人人眼里都只有那个影影绰绰的女人,她的背影在遥远的冰雪里若隐若现,终于消失不见了。

他的心里突然一空。

琴声铮然一响,是个很尖利的颤音。许多人都是一惊而起,茫然地四顾向周围。有人猛地站了起来,大喝了一声,”好!”这声喝彩似乎唤醒了迷茫的人们,让人群骚动起来。窗突然打开了,让夜风从厅堂的东面穿过西面,门也突然大开。那红衣女人行了一礼,向外头走去。几乎是同时的,人流也跟着动了,好像是受到了什么感召一般,他们如潮水一样追随着那个红衣身影,不愿意让她在眼前消失,也不愿意让那座巍峨的冰雪城,那白衣的男人,那晴朗的天空在他们面前消失。

祁念短促地吐出一口气来。

“你也要追去吗?”在他身边,宁无歌挑着眉毛看着他,两条黛色的眉在眉心打起了小小的结,“你动什么?”

“他们……他们要去做什么?”

“这也是无忧坊想出来激起人们观看热情的法子,每场戏的后半段都要叫男女主演登上花车,观众紧跟其后,边欢呼边观看。待到一场戏终了,花车便会点燃烟花,与民同乐,每一个喜欢这场戏的观众都会往花车上丢花,以示他们的喜爱。 “

“每一场戏的故事,都是这样的吗?“

她凝望着他,过了很久,眼睛里才突然多出一点笑意,是冷的,配合她的表情来看,更像是个嘲讽,“不是啊,并不是每一个故事都会这样的。”

祁念沉吟着,“我只是觉得……“

“什么?“

“这女人一定很伤心。“他突然说。

“因为这男人从来……从来没有爱过她么?”宁无歌又皱起眉了,这回是深深的。

“不是。”他犹豫一刻,“因为他从来不懂她。”

“就为了这点小事么?”

她拉起了他的手,带着他往巨大的幕布后面滑去。这一次祁念没有挣扎,他看到红衣的少女和白衣的青年在花车的最顶端且歌且舞,人群也拥挤着往前去,想要抓住他们的哪怕是一片衣角。但宁无歌拉着他渐渐地走远了,把这一切混乱,华丽而疯狂的景象抛到了脑后,他们似乎正逆着人群走着,因为人声渐渐地稀少着了,一层层厚厚的幕布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宁无歌轻手轻脚地绕开了它们,没有和祁念说一句话。是胡笳,有一声没一声,带着点繁华过后的味道,清清冷冷地响着,像是特意为他们伴奏。

“宁姑娘还是想要杀了我么?”他突然问道。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女人问道,没有回头。她还是拉着他的手,手指有力欣长,力道不弱,手指紧贴着手指,凉津津的,却没有汗,像一块玉。

“不知道是为什么。”祁念斟酌着说,这一次的斟酌却又与他面对醉汉和面对乔睨的时候截然不同了,“我总感觉你是想杀了我的,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她哧地一声笑,转过头来,歪着脸看他。脸蒙在朦胧的红影里,像是某种决意杀人取血的妖邪,虽然阴狠,但还是笑盈盈的,“世上比死还可怕的事还有很多。你怕我?”

“不怕。”

“真的?”

女人于是逼近了一步,纱帐被她行走间带起的风吹动了,几乎要拂动到他们的脸上。一切都是朦胧的,脉脉的,即使是再清澈凄清的月光也不免变得迷蒙。她的手松开了他的,改为捧着他的下巴,拉着他靠近她,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问,“脸红什么?”

这一声问话好像情人间的低语,然而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不是彼此的情人。帘幕在风中飞舞着,在他们的头上不断地拂动,他的脸确实难以自制地热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她的脸实在靠得太近,或许是因为她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值得探究。他听见那个扮演左使阿宁的女孩子正在花车顶上放声高唱,一开始,他没明白她到底在唱什么,但是后来他突然明白了,她唱的是那八个字,翻来覆去,带着所有的热诚,爱意,绝望,伤心——情虽长久,终有尽时。

“她爱他吗?”他突然问。

“什么?”

“她爱他么?”他又问了一遍,不相信宁无歌没听见他第一遍所说的话。

宁无歌笑起来,无声地,“若是她爱他,又怎么会放手呢?他们说真正的爱,是到死都不会放手的。”

“是这样么?”他喃喃地说,觉得自己正在一步步地陷落,纵横交错的光线好像一张华美的网,从头顶一圈一圈将他缠住。宁无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他突然向她伸出手去,无歌以为他要摸她的脸,往旁边避了避,但是他只是取下了她头发上的一瓣纸屑,不知道是什么欢呼的人洒在上面的。

少女的声音终于到了最高点,像一只飞鸟一般直冲凌霄,狮兽们抛去懒散的姿态,开始咆哮着加速冲锋,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一下子涌了进来,清晰地如同炸雷轰然而响。原来这里离外面只有一步之遥了。祁念推开无歌,将纱幔掀开,无数盛放在夜空中的烟火在这一刻炸开了,将整座无忧坊的轮廓渲染的美映绝伦,流光溢彩的花车上,白衣的魔尊终于重新找到了左使,向她许下了爱的誓言,彼此深吻,将这一瞬间绵延成永恒。观众们欢呼起来,喜不自胜,却也泪流满面。祁念沉默地望着这一切,但宁无歌拦住了他,下巴向栏杆外头扬了扬,“喜欢那个?”

梅酒的香气抖落而开,红影倾倒下来了,在这层层叠叠的纱幔背后,男人和女人互相望着,看不透彼此眼眸中的深意。在这一帘虚影的背后,遥远而喧嚣的街道之上,年轻的他们正互相拥抱,许下永不相负的美好誓言。戏文里的说辞,也能成的了真吗?

没有人知道。

但他们还是靠近了,或许只是想将对方的脸看的更清楚些。夜空下无歌的脸孔半明半暗,像精怪一样的美丽,她一直笑着,但这笑容却使祁念无端地觉得她就要被拖进黑暗里,被暗藏在那里的野兽彻底地撕碎。

有什么东西打破了这一刻的对峙,或许是幻相所致?但祁念很快意识到,那根本不是幻相,真的有人在尖叫。

“火!火!”他们喊道,以自己最大的惶惑,惊讶和惧怕,“走水了!走水了!”

正在拥抱着的演员们张开嘴,发出无声的尖叫,他们的脸因为惊恐而扭曲。狮兽们吼叫着,因为灼烧的痛苦而原地打转,那颗梦似的,曾经被无忧坊主骄傲的喻为“我的全部”的巨大花球正在花车的顶端快速地燃烧着,烟火的坠落引燃了她脆弱而华美的身躯,使她不堪重负地渐渐往一边倾斜,人流如潮水一般迅速地往两边分开了,往四处逃散。这回他们是真的在互相践踏,争取那转瞬即逝的逃生机会,他们的尖叫声传到高高的楼阁之上,已经微不可闻,而他们的影子在地砖上的投影,则更像一个百首百足的狰狞怪兽。

宁无歌急促地呼吸了起来,火光也同样引燃了她的眼睛。她低头,在男人的鼻尖上蜻蜓点水般地一贴。她的皮肤一直很凉,所以几乎不会有人的肌肤相贴了的感觉,祁念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像一片玉在鼻梁上轻轻一刮。

一触即分,她后退进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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