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骑行,直到“前方修路”的告示牌和一圈围栏,才彻底停下。
孟灯辨认着周围的建筑物,就听盛祥指着一处茂绿上的建筑物道:“我们到九观阁了。”
孟灯是路痴,这地方她没来过,也没听过,一点也不熟悉。盛祥见此,就将孟灯带了去。
孟灯仰头看着陈年老木匾额上的墨绿色字迹,依稀可以辨认出“九观阁”三个字。两旁的木柱上写着一对联。
右边是「福禄此生缘将尽,一观高楼宣泄下。」
左边是「六根清缘夜空空,九观月半提盏来。」
福禄此生对六根缘浅,算是十足的决绝了。
长长石阶早已布满青苔,被洗刷过后只有斑斑点点的绿在不平的缝隙里。就想这段对联后的故事早已埋没在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存在于某个被人关注的罅隙里。
孟灯正准备踏上第一级阶梯,盛祥伸手拉住她,“以前我和江就来数了次台阶,结果不一样。这次,我俩数一次吧。”
孟灯点了点头,低头看着台阶,一步步踏上去,嘴里一个数一个数地念。
“七十二。”
“七十一。”
孟灯与盛祥近乎同时道。
盛祥立即啧了声:“数的不一样,算了,以后不数了。”
“怕不是我和江就数的一样吧。”嘲笑的意味不言而喻,在说盛祥不识数。
“切。谁在乎一次数数啊。”那表情明明在意极了。
孟灯自认不与他一般见识,围着那所谓的“九观阁”走走看看,但这这座阁实在太小,一看也是重新装修过的样子,透过玻璃窗户向里看只有地上丢弃的木头、白花花的墙,其余可谓什么也没有。
阁楼外只立着一段石碑,碑上一文是对这里以往的景色的描述,而后有感,引了赵抃的诗。
“道士修真心地乐,域自逍遥乡寂寞。世间名利任纷纷,一弄清琴一炉药。”孟灯启唇,轻轻地念,遥想此人也是半生坎坷辗转吧。
盛祥静静地待在一旁,等到孟灯读完。
他说了有关这里的故事。九观阁,住的人实际是个合和尚,出身贫苦,为了读书要白日做工挑灯夜读,年少时他也曾怀着凌云壮志希望一举功名,辗转朝堂,不求位坐高堂,翻云覆雨,只求一心为民,做个良人。然而世事难遂愿,朝堂上各党派站位,鱼目混珠,只身清白怎能安保其身,于是一贬再贬,由北向南,不如东坡远,也到了南城南。
一暮日西去,一朝日东来。皇权交替间,他也就没了再得赏识的心。本就官职微末,死生之间无人在意,于是剃发入庙,皈依佛门。
草草了通经卷,又学了一身观星术,能替人看脉摸命。不少商贾前来,但他立了一条规矩,便是阶下四句诗。一生顺遂之人只看粗浅,方是六根缘浅,才能共话。
“也不知道他遇见有缘人没有,故事戛然而止,末尾是一句命终耳顺。”末了盛祥跟着一句,“世上有缘之人,本就难求。”
“是啊,有缘之人难求。”孟灯想到了余念,“有缘或许也难以长久。”
盛祥听着就开始好奇了,“你说的是谁?怕不是...陈......”
胡乱瞎猜,结果是话没说完,盛祥被孟灯狠狠瞪了一眼。
“若是这世上唯有男女情谊能称作有缘,那高山流水觅知音,管鲍之交,忘年之交都做了假?”孟灯反问。
知道她是气了,盛祥缓和气氛道:“没有这意思。”
他语气悠悠,是典型的算命骗子的口吻:“我之前也遇见过一个小朋友,算是隔年之交吧。我想这个故事你一定想听,就勉为其难和你分享一下。”
“孟灯,这个故事有关你的陈犹。”盛祥一语重心地,点了孟灯一颗平稳的心,激得它飘飘摇摇,动荡不安。
孟灯瞳孔一缩,脑子里迅速想到陈犹的那个作文——《琴瑟之音,寻觅知己》。
盛祥见此,对她讲了那个多年前的故事。
“那时候大概是2012年,我还在读高三。寒假的时候,我总在图书馆里看书学习,准备高考。有一天读了本书,突发奇想,就在书里留了张纸条,上面写的应该是有缘看见的话,请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明日我将来查看,日复一日,直到收到对方的回信。
“而后很巧,那天我注意到一个男孩站在书架前,挑选了那本书。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看起来才十三四岁的小孩会选择看一本如此深奥的书,但我的纸条卡在书本很靠后的两页间,我以为他不会看到那儿。
“事实也如此,他看了大概三分之一,而后就放下书离开了。但第二天,我又遇见他了,这次他仍然在看那本书,而他看见了我的纸条,他回了我的纸条。
“我不愿让他发现写纸条的人是我,专门等到他又离开才翻开那本书。我写的问题是...哥白尼的死因是为什么?还有,你是谁。
“他答的是:安乐晚年。我是你的有缘人。”说到此,盛祥哼笑一声,“他是个挺幽默的小孩,我当时觉得。”
孟灯点头,表示认同。
“而后我们就开始了有关时间的信息交流。他认为我们互不知晓对方,但事实上我一直都知道他。或许他也会猜测我是谁,但图书馆里有很多天天都来的人,如果要一个一个问,首先可能很尴尬,其次是如果他真的理解我为什么要写纸条夹在书里,就不会这样干。
“或许他和我真的是有缘人啊,我们心意相通,都不打扰对方。有时我吐槽学业压力之大,他的笔触就像个成熟的大人一样对我进行开导。有时我们又只是互相分享一下生活,比如今天的云很美,明天的雨好像很大这样的话。
“然而有一天,他突然问我:‘你觉得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立刻明白,他好像青春萌动了。所以我凭借着自己对于喜欢的理解告诉了他,并对他说,如果尚不明白这是什么感觉,就不要轻举妄动,十几岁的爱恋总是青涩纯真的。
“或许他意识到自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他对我说,他觉得喜欢是不会有错觉的,喜欢就是喜欢,那是由心认定的事情,难以理论分析。
“我们都没有过多纠结这个问题。孟灯,如果不是因为你,我觉得我大概我不会回想起这件事。”盛祥语气十分真诚,是感谢还是什么,她听不清。
“我们只有那个寒假的联系很紧密,到后来开学,我回北城,和他算是彻底没了消息。没想到下次见面是去年的冬天,他从马路对面走来,我一眼认出了他,原来他已经长大了这么多,赶着快有我高了。”他轻呵一声。
“再后来,我猜到他说的那个人是你,而现在,你们终于相见了。无论是喜欢他的你,或是喜欢你的他。”
2012年,他们还在读初二。
孟灯迅速在脑海里回想,那是多久之前啊。
是毕业前签保送合同时,她的刻意寻找被看在眼里。是那次走廊上,陈犹安慰他朋友,与她的对视,目光就已经有了喜欢。是她以往对他的默默关注,全都可能被他知晓。
而他因为尊重她,先一步表白。因为尊重,他接受孟灯的拒绝。因为她的适应,他等了又等。
开学送出的牛奶,后来每周不定时的牛奶盒零食,是他愿意,不是母亲要求。军训晕倒时,他的关心很真。一起去图书馆帮忙整理,是他想要和她独处。他帮她杯子接水,是有意为之。鼓励她参加歌唱比赛,是因为真的了解过她。还有数不胜数,约出门、橙子香、母亲的教导、礼物......连叶榛宁、母亲都可能是借口。他问他们的未来,字字恳切,是真的想过。
那不是一种因缘邂逅、机缘巧合的喜欢,是发现、质疑、肯定、怀疑、再肯定后的喜欢。孟灯可以想到这是一个怎样的过程,和自己一样,默默的关注与暗恋。
孟灯是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在感情里比别人都更像一块榆木呢。
她再次见到陈犹的那个下午,她不自觉又喜欢上陈犹,其实是她从没有放下过。她以为自己不是,在时间的流逝中,长久的不见面中,不知不觉中想要忘记他。
但身体不会骗她。脑子里的激动、回忆、幻想,都不会骗她。她才不是幻想自己喜欢的人喜欢自己,这件事情是真的。
孟灯恍然大悟,下一瞬觉得自己好不勇敢。
以前她说,她希望成为一个勇敢、坚毅、独立的人。而现在呢,她才刚刚开始学会。
那天孟灯对盛祥说:“谢谢。”
盛祥笑说没什么,帮她就像帮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