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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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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目疮痍的世界,她站在废墟之上。

撕心裂肺的哭喊不绝于耳,身旁的废墟堆里传来微弱的呼救声。

她顾不得多想,寻声而去想帮忙挖开上面堆积的碎石,手却从中穿过,什么也没触碰到。

林惜乔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身体也如游魂般轻飘飘的,踩在地上都没有实感。

碰不到任何东西,呼喊声也没人听得见,好像只是在做一场梦。

但裹挟着烟尘吹过来的风,鼻尖嗅到的血腥味道,一切细节却又无比真实。

这里是……十年前地震时的榕城吗?

当时没能逃出家门,对外面的景象一无所知,此刻看着眼前灰沉沉天幕下末日般的世界,眼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

这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她的家乡,此刻却宛如人间地狱。

救援人员在紧张地搜救着幸存者,不时抬着担架匆匆跑过。

她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应该远在七百公里之外的季时衍,竟然回到了榕城。

他穿着救援服,一向白净的脸上沾满污垢,在废墟间穿梭着。每救出一个人又一刻不停地去救下一个。

主震已经过去了,余震仍在不时发生。

死亡的阴影时刻笼罩在这片土地上,身边的建筑物随时可能发生二次坍塌。

即使处于空旷的地方也并不安全,因为脚下的土地可能会突然开裂。黑黢黢的洞深不见底,能瞬间将人吞噬。

林惜乔不知道自己跟了他多久,看着他几乎不眠不休地奔走在地震后最危险的一线上,数次与砸落的石块擦肩而过。

直到某一天,季时衍在遗体认领处找到了她的尸体。

死去多日的尸体腐臭难堪,季时衍跪在地上紧紧抱着她的尸体,手指颤抖地捂着她腹部的血洞,泣不成声。

林惜乔想去抱住他,眼前所有景象却在逐渐淡去,直至一片空白。又渐渐浮现出另一个画面,就好像电影转场般。

再次看见的世界,场景是一个水汽蒸腾的浴室,季时衍独自站在浴室中间背对着她。

她猛地心头一颤,因为季时衍垂在身侧的手上正捏着一把无鞘水果刀,刀尖在白炽灯下反射着森冷寒光。

季时衍一步步走向角落的浴缸里,林惜乔的心随着他的脚步越来越沉。

她跟上去在旁边一直喊他的名字,甚至上手想丢掉他手上的刀,却都只是徒劳。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脸平静地躺进放满水的浴缸。

季时衍低头看了眼自己浸在水里的身体,握着刀毫不犹豫地精准在腹部的位置捅了进去。

不知道他是用了多大的力气,刀身全部没入,只留下刀柄在外。

殷红的血渗出,从伤口中心丝丝向外扩散,就好像一株正在绽放舒展花瓣的曼珠沙华,靡艳又疯狂。

迅速将他身上白衣和浴缸里原本清澈的水染上了死亡的颜色。

剧烈的疼痛使他眉梢微皱,脸色逐渐苍白,但他却弯眸近乎病态地笑了。

笑着笑着眼睛泛起红,一滴清泪落到浴缸里,悄无声息。

他边笑边哭模样近乎疯魔地喃喃道:“你那时也是这样疼么?不对,你那么娇气,肯定比我要更怕疼些。”

“我好想见你,但你大概不想见我。这次就换我像你以前一样,去缠着哄着你好了。”

林惜乔很想回答他,看他这样伤害自己,她现在心脏要比之前疼多了!

她咬着牙边哭边骂他:“傻子!季时衍你怎么这么傻啊!”

她再也不夸季时衍聪明了,活的好好的殉什么情,真是傻到家了!

看着季时衍逐渐涣散的眼睛,知道他这是失血过多快要休克了。

林惜乔急得团团转,可不管她怎么尝试都碰不到他也碰不到其他任何东西,她没有任何救他的办法。

于是她绝望地在心里祈求起来:拜托谁来救救他,季时衍不该以这样的方式死去,他本该有大好人生……

就在这时浴室的门猛地被人踹开了。

然后周围一切又开始扭曲消散,变得空白。

再次显现的场景是在医院,季时衍躺在病床上,赤裸的上身裹着纱布,旁边的输液器滴滴答答。

脸色虽然苍白但看样子是得救了,林惜乔狠狠松了一口气。

接着才有心思注意到房间里的其他人。季时衍的病床前站着一个穿着中山装鹤发童颜的老爷子。

老人看着床上白着一张脸敛眉不语的人,冷哼一声:“是不是在心里埋怨我,觉得我不该救你?”

“……”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是怎么想的,等我不在了你还会再找机会寻死是不是?”

季时衍安静地躺在床上,半阖着眼皮,没有回答。

但沉默有时候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从他漠然仿佛一切都不重要不在意的神色中,老人看得出他是真的一心向死。

即使他阻止了这一次,也还会有下一次。

他声如洪钟地骂:“愚蠢!”

林惜乔在旁边赞同地连连点头。就是就是!老爷爷骂的好,再多骂几句把他骂醒!

但老人只骂了那一声,没再继续。

沉思片刻后,摇摇头叹口气:“你以为你死了就能见到她了吗?很遗憾告诉你不能。”

听到这句话,床上的人终于肯施舍一个眼神。

见他看过来,老人又接着幽幽道:“因为意外死亡的人怨气深重,灵魂会在阳间四处徘徊,直到怨气消散方得入地府。天灾也算意外,那个小姑娘也会不得安息不得往生。你若选择自杀不过是同样去当孤魂野鬼。世界之大,你找不到她。”

床上的人听到一半就猛地坐了起来,手指攥紧了被子,青筋骤起。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林惜乔在旁边看这老爷子边说还边用余光不时观察季时衍,心里明白他在诓人,为打消季时衍寻死的念头。

“急什么。”老人边说边给季时衍调整因为他动作扯到回血的输液管。

忽视掉死死盯着自己的热切视线,老人目不斜视专注摆弄着输液管:“我就是想告诉你,你的死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片刻后,他放下手退后几步。

“你若真喜欢人家为人好,就好好活下去,多做善事帮她积点德,也许未来某日尚有再见之缘。”

老人背着手摩挲了两下腕骨上的菩提手串,神秘莫测留下了这么句话。

然后不再多劝什么,推开病房门出去了。

只留房间里的季时衍眼眸沉沉波澜涌动。

林惜乔也被他这最后一句话震住了,本以为他说的话全是用来骗季时衍的,但她后来还真变成猫再次见到季时衍了。

这真的只是凑巧吗?

消毒水的气味渐渐淡去,病房里的一切消失不见。

充斥着昏黄灯光的房间里,季时衍端坐在桌前。

清瘦的脊背挺得很直,修长的手握着笔,一笔一划正认真写着什么。

桌面铺着宣纸,蘸了墨的毛笔在上面留下端正工整的一行行楷书。

“是诸众生所造恶业,计其感果,必堕恶趣,缘是眷属,为临终人修此圣因,如是众罪,悉皆销灭。”

林惜乔凑过去在旁边看了两行,没能完全明白什么意思,大概是什么众生消除罪恶?

万籁俱寂的夜,只有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的沙沙声,他独自端坐桌前许久。

林惜乔虽然不是很懂文言文,看着看着也能从里面的“菩萨”“佛”等频繁出现的词语中,判断出季时衍写的应该是佛经,对于他为何抄经也有些猜测。

一时心里十分复杂,她很清楚季时衍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

曾经有次他们一起看恐怖片,那部影片剧情高能特效也逼真,全程她都被吓的死死抓他的手臂,出了影院还心有余悸。

看季时衍一脸淡定,忍不住问他真的一点都不怕吗?不用在她面前强装淡定要面子的。

季时衍嗤之以鼻:“有什么好怕的?你好歹也是接受过社会主义教育的人,别太迷信。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鬼。”

回忆里的人和眼前抄经的身影重叠,倒显得有些陌生了。

眼前的人似乎是写完最后一个字,撂下笔。

桌上写完的纸张已然叠了厚厚一沓。

暖黄的光映着灯下人如玉脸庞,他双手合十,低垂的睫毛和高挺鼻梁在脸上投射下交错光影,神色恬静而虔诚。

他念:“以此抄经功德回向弟子季时衍的爱人林惜乔,祈请南无大慈大悲地藏王菩萨做主,加持弟子的爱人,愿她业障消除、离苦得乐。”

明明不信鬼神之说,却偏偏相信了那几句虚无缥缈的话,当真不再寻死,为她抄经攒德。

她长长叹息一声,有些说不出话来。

眼前暖色灯光开始泛白——

清晨薄雾笼罩着视线,林惜乔揉揉眼睛才看清了眼前景象。

山林环绕中,一眼望不到头的青石台阶。

看到这眼熟的台阶时,她就知道这里是哪了。

渡厄寺。

榕城是个宗教信仰浓郁的地方,寺庙繁多,这渡厄寺在其中也算得上知名度高的。

因其庙前有一千零八十级台阶,传闻心怀虔诚三步一叩首跪上去,就能够渡厄消灾、所愿顺遂。

她曾见过因为孩子重病,绝望之际背着孩子磕头上山的母亲,汗水淋漓只为求一丝渺茫的可能。那时就感慨,爱真的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

林惜乔左右探头四处寻找季时衍的身影。几次场景转换,每次都与他有关。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他应该也会在这里。

身后的薄雾之中,果然走出一个松形鹤骨的人影。

几步来到台阶之下,拾阶而上。

从季时衍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林惜乔对他要做的事就有所预感了,但亲眼见到的那一刻仍然感到震撼。

他在第三个台阶处停住,合十双手,缓缓弯下脊梁,双膝触地,额头轻而坚定地叩在青石台阶上。

恭敬肃穆的一礼后,又起身重复刚才的动作。

三步一叩首是崇高大礼以表对神明敬畏。

季时衍不是信教徒不为信仰而拜,只是有所求,所求甚至不像旁人为解今生苦难。

他竟然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来世折腰。

林惜乔短暂地呆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她跟上去飘到他身旁。

在季时衍又一次要叩首时,她学着他的样子,有模有样地也磕了一个。

因为她现在是灵魂般的状态,所以额头碰到台阶其实什么感觉都没有。

但即使她现在没有触觉,即使季时衍感知不到她的存在,她还是想陪季时衍一起。她就是不想看着他独自跪完这些冰凉石阶。

又走过三步,林惜乔侧眼看身旁的人,忽然笑了:“感觉我们这样并肩磕头,好像古时候结婚在拜堂。”

这么想着,下一次叩首时,她拉长了声音悠悠喊:“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又一叩。

“夫妻对拜~”

到了最后一拜,林惜乔还特意跑到上面的台阶,面朝着季时衍。两人同时叩首,还真像那么回事。

拜完她抬起头,他也抬头,只是她眼里看得到他如墨眉眼,他眼里却只见寂寥长阶。

季时衍一无所知拜神拜的认真,林惜乔一个人倒也玩得不亦乐乎,没人回话也自言自语一路。

一千零八十级台阶,一共是三百六十拜。

从晨光熹微到薄雾散去,林惜乔陪着季时衍,跪完了整条长阶。

看到“渡厄寺”牌匾的那刻,熟悉的画面淡化感再度袭来。

只是这一次,空白之后没有转到另一个场景。

一片虚无中,她见到了一个人。

林惜乔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是那个!”

在病房里和季时衍说话的那个老爷爷!

她话只说到一半。

老人就先笑眯眯承认:“是我,也是我让你看到这一切的。”

信息量有点大,林惜乔震惊的大脑努力加载中。

老人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所见都是真实的过去。那孩子执拗又是个不善言辞的,只希望你能知晓他心意,往后待他好些。”

“您是说季……”

“时间到了,去吧。”

随着他幽幽话音落下,林惜乔眼前一黑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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