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宫外等消息的护卫,突然在深夜闯入禁宫,找到了她,“姑娘,接故土传信,殿下在朝中举步维艰,邓陵氏将要迁离相璧山了!”
相璧山乃是皇家山林,邓陵氏要迁走,岂非已遭陛下厌弃?!慧容蓦然起身,心脏急遽缩紧,疼得她呼吸都艰涩起来。
未及想出任何对策,她的屋子忽然被围了,数个精壮的兵士冲进来,把二人捆了个结实。
她还当是护卫泄了行迹,引得羽林军追查,正思索着如何把自己摘干净时,被带到王后殿中,对上她平静的双眼,蓦然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早就暴露了,这一遭,不过是引蛇出洞。
“我何德何能,竟让后周贵女远道而来,给我当宫侍。”王后看着她叹了口气,命人给她松绑,“阁下可否为我解惑,你潜入宫中,受尽苦楚,是为了什么?”
慧容一直狂跳的心忽然静了下来,四皇子的护卫会说什么,她不知道,但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于是她将邓陵氏的艰难、朝中权贵的逼迫,自己如何走上一条不归路,全都一五一十地交代了,除了四皇子。
说着说着又在地上缩成一团,如三岁孩童一般嚎啕大哭,涕泗横流,好好一张俏脸,哭得跟被水泡发的馒头似的。
哭也有千姿百态,她深知王后最吃哪种哭相,梨花带雨是不管用的,定要哭得抽抽噎噎、喘不上气来才好。
楚王惨不忍睹地别开了眼,王后也被她哭得脑仁疼,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转头与夫君耳语两句,命人将她先关了起来。
在越境前,她特意学了点粗浅的江湖手段,虽不高明,但够用了。趁着禁军大肆追查周朝暗桩之际,她药翻守卫,将庚辰盗走,逃出了王宫。
四皇子派给她的护卫,门中潜入的弟子,几乎被搜捕殆尽。她由父亲派的两个死士护着,翻山越岭,一路颠沛流离,终于逃到了扬泽江岸。
渡江时,又折了一个死士,她本不擅武艺,却在这一路生死逃杀里,练就了一身保命轻功,这才九死一生地踏上了大周国土。
然而从荒芜中走到热闹的县城,她听到的第一桩大事,是四皇子被封为越亲王,迎娶尚书左丞相之嫡女为正妃,二人新婚燕尔,如神仙眷侣一般,羡煞旁人。
蓦然,她只觉脑海里变得空空荡荡,在原地站了很久,迟迟不知作何反应。
或许是脸色太过难看,一向沉默寡言的死士在她跟前晃了晃手指,干巴巴地问她要不要喝点热茶。
她茫然盯着路边的曳曳竹林,呆怔半晌,鬼使神差一般,忽然回头看着死士道:“十三,你带着密钥,去江对岸等我。”
江对岸是……楚国。十三俶然瞪大双眼,不敢置信,但慧容却坚决地对他点了点头,又沉默转身向城中走去。
她随手挑了个客栈,枯坐半日,就有姬毓恒的人找上门来,请她回京。
“让殿下亲自来接我。”慧容垂眸看着杯中漂浮的茶叶,冷冷道。
三日后他风尘仆仆赶了过来,见到她,惊喜地笑道:“慧容,你终于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她看着他身上的明黄福字纹蟒袍,低声喃喃道。
他以前总爱穿天青、宝蓝、玄色,从不穿这么鲜亮的颜色。
“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定是在此处没有休息好。”他皱眉打量简陋的客栈一眼,拉着她要出门,“咱们这就回京,给你找个大夫好生调理。”
慧容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直盯着他道:“回京?我回京做什么,邓陵氏不是迁出相璧山了吗?”
“原来是为了此事,你不必担心,那不过是大皇兄在朝中寻衅罢了,我已经挡下来了。”姬毓恒愣了一下,笑着回头抚了抚她的脸颊,无奈道,“想是底下人乱传的消息,也不知把事情说全,让你平白担忧了一场。”
“殿下如此厚爱,我邓陵氏真是……无以为报。”慧容轻轻扯了扯嘴角,若不是那突如其来的消息,她怎么会铤而走险,盗走密钥,又被万里追杀,险死还生。
“离开一年,怎么与我生疏了许多?”姬毓恒上前将她揽住,柔和地低声道,“你的家人便是我的家人,我自然会护他们周全的。”
“那越王妃呢?严相国呢?他们是不是你的家人?”慧容盯着他道。
姬毓恒闻言身形僵了一瞬,抬头对上她冷淡的眼神,有些难以置信:“慧容,你在怪我?你知不知晓,自入朝议事以来,我受了多少冷眼与算计?就因为我背后没有一个高贵的母族!”
“为了邓陵氏的事情,我被大皇兄的朋党天天弹劾!二皇兄素来是个见风使舵的人,看我势单力孤,亦要落井下石……”
他说着激动起来,放开她在屋中走来走去,“……若不是严相出手,为我说了句好话,如今你我怕是根本不能相见!邓陵氏,早就不知被赶到哪座荒山里了!如此,你竟还怀疑我对你的情意?!”
慧容静静听他说完,末了只是缓慢地摇了摇头,低声道:“我早知不能做你的正妃,我不配,也从未奢望过。我只是……有点好奇,想问一句,你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点心吗?”
其实她想问的还有很多,譬如,若是一定要娶位正妃,那纳她为侧以后,能不能不再娶旁的女子?
又譬如,若是她有了孩儿,能不能别让正妃带走她的孩子,让她亲自抚养长大?
还有,他有了旁的女子,是不是还只将真心付与她一人?
但是听他说了这么多,她觉得都不必再问了。
点心?姬毓恒动了动眉毛,深吸口气,努力平复着心绪,勉强笑道:“是我疏忽了,你方才从楚地归来,一定很想念家乡的味道。来人,去将备好的吃食……”
“殿下,我没将密钥带回来。”慧容平淡地打断他。
姬毓恒勉强装出的温和裂开了缝隙,他猛然回头,盯紧了眼前的瘦削女子,“你此话何意?”
楚朝境内的暗桩明明给他递了消息,密钥失落,禁军海捕。
慧容终于笑了,轻轻柔柔地呼出一口气来,“殿下,你哄了我这么多年,关键时刻,临门一脚,怎么就放弃了呢?”
或许也不是他放弃了,而是她见过真正的情深美好,再见到假的,便只能无奈地一眼看穿。
“慧容,你别胡闹。我娶严相的女儿,不过是情势所迫,未及与你商量,是我错了。”姬毓恒皱着眉头,声音低沉了几分,眼中光芒连闪,“你一向是最懂我的,当知晓,我绝不会……”
情势所迫?严相是炙手可热的朝中重臣,难道还上赶着把女儿嫁给他这不受宠的皇子?
慧容连糊弄的心思都没了,转身拉开房门就要离去。门外的王府亲卫却一横枪戟,将她拦在原地。
“慧容,你想去哪里?”姬毓恒在她身后沉声道。
她又笑了,伸手比了比红缨枪的长度,淡淡道:“殿下,你怎么不问问你的暗桩,我是怎么逃回大周的?”
话音刚落,她的身形就消失在了姬毓恒的视线中。
越王瞳孔剧缩,怒声喝道:“还不快追!”
还是那片波涛翻滚的江水,茂密林海之上,一座高起的山头,慧容迎着潮湿的晚风,站在顶峰上远远望着对岸楚境要塞的灯火。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火光跳跃得频繁了些,是发现她了吗?
身后追来的人影,密密麻麻包围了整座山陵,姬毓恒骑在高头大马上向她行来,语气无奈极了,“慧容,你这脾气要闹到什么时候?快跟我回去吧,伯父伯母还在相璧山等着你呢。即便你没有带回密钥,只要我们一同……”
“若我连最后一丝利用价值都没有,那邓陵氏才真要大难临头了。”
她伸手虚拢了一把无痕的山风,眼中一片冷漠,“殿下,若你还想登上那宝座,就请好好照顾邓陵氏一脉。”
否则,可别怪她不择手段了。
“姬慧容,你别忘了,你姓姬!生于斯,长于斯,难道竟敢叛国不成?!”姬毓恒看着她一直凝望楚朝的背影,心中不好的预感越发强烈,忍不住怒喝出声。
这疯女人,极其聪慧,又知许多隐秘,若、若是真的……
慧容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掠过远处隐现的城郭,近处翻滚的林海,最终停在火光照映下苍白微汗的薄情嘴脸上,嘲讽地低笑出声,不知是在笑他人,还是在笑曾经的自己。
“殿下,我们这一面,当真不如不见……”
若是不见,她还可以骗自己,他曾经是爱过她的,不过是后来淡了。
慧容不再看那张怒气上涌的扭曲面孔,纵身一跃,直坠入了混沌江水中。
被十三从江里捞上岸时,她还有些浑浑噩噩,明明冻得浑身发抖,却对十三递过来的干净衣衫置之不理。
十三摸摸脑袋,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将近来的翻天大事道出:“主人,楚相叶洪篡位了。”
慧容果然迅速回了神,用僵硬的手指攥紧十三的衣襟,抖着牙道:“那王后娘娘呢?!”
“从金鼎山五羊峰上跳下去了。”十三一板一眼地道。
她立即松了手,三下两下将湿衣剥掉,换上新的,又勉强翻身上马,低喝道:“快带路!”
找到王后时,人已经被一户农家收留了,那农妇用她的衣裙首饰换了大笔银钱,用来救自己断腿的丈夫,又顺便给她匀了片瓦,天天让她带着一个半大孩子摸索着洗衣做饭。
慧容看到这副景象,又是静默良久。
原来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都是镜花水月,留不住的,什么海誓山盟、白头偕老,经上苍之手一拨弄,转瞬成空。
到头来不过是,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她曾想过把人带走,然而看看自己,一个飘零四海的敌国奸细,比那家农户还远远不如。且若是让那女人的记忆恢复,怕不是要先杀了她,再自行了断。
于是就这样吧,她看着那断腿的男子还是没熬过去,农妇大哭一场,葬了人以后,倒还对瞎了眼又失忆的年轻妇人好一些,又悄然离开了村子。
眼下楚朝风雨飘摇,姬毓恒只怕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时机,不过还好,那叶洪还没蠢到擅动戍边大将的地步。
她赶回扬泽江边,让十三循着记号揪了个细作出来,给广阳水军驻地送了过去。待驻军开始整饬边防,她又转头南下,直奔南海。
“主人,我们为什么要帮楚人戍边?难道……”他们真要叛国?十三有点不敢相信。
“墨家传人,倒还不能堕落至此。”慧容知道他想说什么,面无表情地甩着马鞭,冷冷道,“我不仅是在帮楚人,更是在帮自己。”
若真让大周兵马破了扬泽江大阵,她被抓回去后,五马分尸都算痛快的。更别提邓陵氏一脉,恐怕要鸡犬不留。
一步错,步步错,眼下她与姬毓恒最好的结局,竟是天各一方,永不相见。
若真将她逼到绝境里,那她也只能叛国通敌,利用楚朝的兵马,挑起边境纷争,用无辜者的鲜血与哀嚎,为自己和家人争得一丝生机。
她不想这么做,真的不想。
十五年就在这如履薄冰的拉扯中艰难度过,她知道姬毓恒一直在派人找她,她能感受到。每次在楚周边境打探消息,她都不敢久留,听着他培植党羽,一步步走到太子之位,她也越发战战兢兢。
而在第十五年秋天,他终于熬死了他的皇父,坐上了至尊宝座,手握生杀大权。她知晓的那些隐秘,她手里的密钥,终于无法挟制他了。
得到消息时,她几乎以为自己大限将至,就凭楚境这民生凋敝、兵困马乏的样子,如何能挡周朝强兵南下?
她仓皇躲回了南海的地下墓穴,只盼着能拖一日是一日,好巧不巧,此时司马氏复国了。
十三把消息报给主人,摸着脑袋看她僵了半晌,犹疑着开口道:“主人,这,我们是不是不必再担忧了?您要不要进城散心?”
进城自然是要进的,慧容拉长了一张脸,进城把那沉手的密钥,挂到阅奇阁卖了。
“主、主人,咱们已经这么缺银子了吗?”十三目瞪口呆。
“不会说话就闭嘴!”慧容狠狠瞪了他一眼,心口翻腾着莫名的酸楚和怒火,讥笑道,“这么多年,我小心翼翼地游走于分寸之间,不敢让大周越雷池一步,也不敢让楚人占了便宜。现在可好,司马家那小子说复位便复位,坐享大好河山,还想寻回他母后,共叙天伦?想得倒美!”
她不知如何形容这样的感觉,像是一直压在心中的重负被卸下,空落落的,又像是一直守护的珍宝被抢走,满腔怒火。
司马家那些人,夏盈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哪里?天下百姓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在哪里?
她这十几年的坚守,有几分是为了家人,有几分是为了旁的什么,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楚。
北上找到夏盈时,她已开始恢复记忆,见到她有些愣神,眼中似有迷茫,又有明悟。慧容温柔地笑了笑,问她:“你还记得庚辰吗?”
夏盈果然立即瞪大了眼,丢开拐杖要向她抓来。
她却悠哉退了两步,运起轻功,飘然而去,心情颇好地遛着曾经的王后娘娘和两个愚笨小儿,逛遍了楚地大好河山。
再回到南海时,心气顺了很多,她有些累了,就像一颗燃烧到极致的火种,已然到了熄灭的时候。
她随意在街市中走着,听着巷尾孩童的喧闹声,觉得在此闭上双眼,似乎也不错。于是她想去将庚辰拿回来,让十三把人送走,便可安心地了却荒唐的一生。
没想到,还有不长眼的登徒子敢犯到她头上,更没想到,不过是除掉一个人渣,竟让司马家那小子追过来了!
为什么总要来破坏她的计划?就不能让她安安静静地与世长辞?!
慧容被废了右臂,靠在冰冷的石壁上时,看着那对年轻男女,恍惚间竟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
她止不住笑出声来,好似上天对她总要苛刻一些,觉得她还欠司马家一笔账,定要当面算清,才肯放她离去。
牙中毒药流出,五内俱焚的痛楚逐渐侵蚀着她的神志,天旋地转间,她好像又闻到了日铸雪芽的清香,看到漫山遍野的铃铛花在风中摇曳,最后又变成白茫茫一片风雪,雪后露出一点红梅,梅树下,一只黑色小猫安静地睡着了。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她这一生,就像雪地中一点足迹,似乎在人间留下了什么,但一场风雪过后,又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