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疏万物生,云柯众山览。”
像是念过千万遍这句话,李将军摸了摸李云柯的头,心痛得很,“这是夫人给两个孩子取名的寓意。”
“自十五年前送她入虹城,虽李氏不允接近扶疏儿,可我们一直在暗中派人守护着她。可还是不巧,她亲眼见证了太多的悲惨之事,记忆出现了混乱。作为扶疏儿的阿翁阿娘,就算她自己都遗忘了,我们都不会认错的!”
李将军沉重道出事实。他怎么也想不到,扶疏竟会如此坚决,竟然能抛却一切身外之物,选择在国子学中选择机会离开。
殿中一片安静,鸿徽晚不知所措地默了言语,往日同扶疏的回忆涌入,惊讶与悔意在脑中撞击交杂。
“那么扶疏,她就是李扶疏……”
鸿徽晚喃喃道,心中五味杂陈——是慌乱,是不可置信,抑或是些微的庆幸。
他目光扫过李云柯的眉目,鸿徽晚此时才意识到二人竟如此相像,难怪他那日一眼便认出来了李云柯。
这并非心灵感应,也并非自己识人神通,而是二人本就为亲姐弟,鸿徽晚下意识便按作相似面容寻到了李家的小公子。
若是扶疏就在身畔,鸿徽晚多想再耐心些,再敏锐些,这样就算是她不愿记起往事,也能护她周安,而不是让扶疏惶惶不安,甚至当初因此而大病多日。
可如今,他在扶疏最无助守着秘密时举弓相对,也是自己亲手促成扶疏离开了长安城!
没有犹豫,鸿徽晚掀袍走上前几乎是滑跪于地,恳切望向鸿嘉帝:“请求父皇立即寻回扶疏。”
今日下朝时从未料到此刻形势混乱,鸿嘉帝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
殿中石砖上跪着的,一个是开国武将,一个是纪国皇子。两个平日里能举重若轻处事的两位,此刻长跪于地,态度如此坚决强硬。
“这般隐情,李将军为何不早些告诉朕?朕也好为你多加照拂。”
鸿嘉帝扶住李宣臂弯,这才发觉他整个人因绷紧了而微颤。
李宣摇摇头,只能顺着鸿嘉帝的力道缓缓站起身,“有些事情,不是坦白就能解决的。扶疏虽回到了李府,心底里的恐惧抵触一时尚未消解。若是知晓此事的人太多,总会出现纰漏与变了味的传言,此事对扶疏不利。”
李将军心中记挂着扶疏,语气未曾缓和,听起来话语更为强硬。
闻言,鸿嘉帝神情发生微妙变化。
鸿徽晚恐父皇因此生了不满之意,立即抬手:“父皇……”
刚想开口求情,鸿嘉帝却颔首,长叹息一声:“爱卿不必再解释了,唉。这些道理,朕都懂了。”
话语间,鸿嘉帝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鸿徽晚。
一旁,李宣双目闪着激动的光,双手用力抱拳:“既然如此,此一次不知扶疏儿去往何处,皇上可否助我加派人手围住长安城外百里的客栈,以加快筛查。”
李将军的眉头皱成了一团,绷着的心弦只牵系于此。这是李将军在思量过后,能力范围内最快寻到扶疏儿的方法。
鸿嘉帝转过身掂量着分寸,迟迟不语。
半晌,头顶上低声传来,鸿嘉帝否了决议:“李将军若动用纪军于各处客栈流通之处寻人,必会民众恐慌猜忌,此举恐有些失当。”
这句话如同当头一棒,李将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慌了神,脚步也乱了方向。李将军向后却步,胸腔中挤出低声怒吼:
“皇上!”
“十五年前,臣心系纪国危难,可谓悉心竭力。皇上难道此刻却不能谅臣为人父,对于扶疏十五年的亏欠与疼惜么?”
李将军竭力抑制住想要无视皇令抬步冲出殿外,领着自己手下的兵将出发寻人的冲动。
他抬头望向鸿嘉帝,这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半晌,李将军迟缓地退步屈了膝。臣子目光本不该直视君容,但李宣唯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冷静半分。
“恕臣,臣难以言表,言语过激了……”
鸿徽晚转圜着紧张的局势:“父皇是考虑到恐会惊吓到扶疏,我们并不知扶疏的具体去向,若是此举致使扶疏躲藏得更隐秘为小事,可若吓出心病则更加无力回天。李将军万要思量好啊!”
“李卿,今日是你第三次跪地求朕了——”
鸿嘉帝有些无可奈何地走到李宣身边,肃了语气拍着他的肩,并非怪罪而是同样忧虑。
“且听朕将话说完。这些朕都能理解,李卿为纪国所奉的一切,朕也必会护你家人周全。”
鸿嘉帝目光深邃,“这样,朕命人……”
“儿臣愿只身前去城外,尽快安然寻回扶疏。”
话音未落,鸿徽晚主动请缨。
鸿徽晚语气坚决,愈显得有些突兀荒谬。
李将军略过鸿徽晚直接同皇上道:“此事干系李氏心尖命脉,望二皇子勿要玩笑。”
在李将军眼中,二皇子不过是与扶疏一般大的小辈,平日朝中也未及大皇子那般的好声誉,怎会愿意插手此事。
鸿徽晚看向李将军,显然很清楚自己所说意味着什么,坦诚道:“实不相瞒,扶疏与我同在国子学中授读,零散述过一二心事,扶疏同我坦白了她在虹城的民女身份。”
他深呼一口气,一字一句同鸿嘉帝请命:“是儿臣亲手送扶疏离开了长安城,也想要做些什么弥补,望父皇批准。”
鸿嘉帝也有些惊诧,没料到鸿徽晚竟然会为扶疏做到如此地步。
李宣愣愣观察着形势,虽然半信半疑,但对于扶疏儿的担忧已超过了对鸿徽晚的不信任。
见鸿嘉帝仍在深思熟虑,李宣连忙追问:“二皇子可是认真的?扶疏儿会去哪?”
知晓李将军的急切,鸿徽晚再次颔首确认道:“万分真心。关于扶疏会去的地方,儿臣有些头绪。”
前方,鸿嘉帝只是听着话语,还未做出批示。但鸿徽晚心中已有了把握,从小他便知道父皇的习惯,若是不准允之事便会立即否决。
鸿徽晚郑重其事看向李将军:“不过,在出发之前,我还有几个疑问,还请李将军解答。”
“二皇子尽管开口问!”李宣点点头。
缓了半晌,鸿徽晚将心中余留的疑团抽丝剥茧一一厘清。他缓慢而又慎重的,将疑问清晰道出。
“其一,扶疏所书的陈情信现在在何处?”
“其二,扶疏口中在虹城的阿母是怎么一回事?”
“其三,扶疏在虹城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自己认为真正的李氏嫡女已然身故,那么身故之人又是何人?”
*
长安城于一片星空下沉睡,皇宫侧门罕见在此时辰缓缓打开。
一匹快马迎着鱼肚白升起的方向飞速驶去,扬起一阵烟尘,晨昏中快得看不清马上人影。
马上之人正是鸿徽晚,一手紧拽着缰绳,另一只手上握着圣旨卷轴,目光炯炯盯着前方。
鸿嘉帝终还是允了鸿徽晚独身前去。
不过,经过一番思量,鸿徽晚并不打算用二皇子的身份辗转通报。一来不想引起扶疏的警觉,二来也不愿引得各处官府紧张,鸿嘉帝给鸿徽晚封了个督查使的名头,派宫中暗卫相护,方便他行事。
若等到明日开宫门,恐耽误了时机,就算李将军不提起,鸿徽晚也即刻备好了行囊启程寻回扶疏。
一想到扶疏来日便可以回到长安,鸿徽晚纵整晚未曾合眼,此刻也是铆足干劲。
连着七日。
鸿徽晚骑着马一路朝着南走,路程辗转,已接近纪国南部州县。虽拿着画像寻了各地驿站及城关口的官员侍卫,却是一直没有寻到扶疏的半点踪迹,显然是她出了长安城后依旧时刻保持谨慎。
若是再有三日没有消息,按父皇的约定,李将军便要亲自调兵力前往虹城寻人了。
但父皇暗中嘱咐过鸿徽晚,阐明了更甚一层的利弊——
自虹城与昌国一战签下媾和条例,十五年来,此地边防是两国军队混守之地。更何况,虽接回来质女,昌国君主却仍盯着李将军的一举一动,若是贸然增派兵力,恐怕会落得起战的把柄。
如此一刻没有消息,鸿徽晚绷着的心神片便也刻未曾放下。
走入正兰县地界,鸿徽晚压身下马,一手牵着缰绳,一手翻出行囊里放着的《虹城书》。
此文章为扶疏在国子学所书,不仅仅写明了虹城所遇困境,还写了从古至今各地的举措,可谓丰富繁多。
鸿徽晚细细琢磨字句,跟着扶疏的思绪牵引,今日所达的正兰县是扶疏在《虹城书》中提及的对照研究之地。
此地人口算不上密集,来往商户及马车却是不少,足以见此地民生安稳富足。
既然扶疏不想回到虹城,此处便会是她定居的首选之地。就算她改变主意,想要先回虹城寻她“阿娘”,正兰县离虹城不到八十里,来去都很方便。
虽不知扶疏的步程速度,鸿徽晚推测的最有可能寻到扶疏踪迹之处只剩正兰县,他打算在正兰县暂时休息一日,再去镇上细细筛寻。
鸿徽晚风尘仆仆地走入一家客栈,老板娘正摇着蒲扇慢悠悠打着算盘。
看着挂在墙上的招牌,鸿徽晚掏出相应数目的银两:“老板,我住店两日。”
来生意了,老板娘停下手中动作看向来者。
老板娘眼眸流转,自然识人眼力不浅,虽鸿徽晚此时人困马乏,她还是识得这是正兰县少有的富贵宾客。
“这位公子,咱们客栈都是长租的,你看,你住两日,这价格自然得要……”
说罢,老板娘笑了笑,伸出手指比划了个数。
鸿徽晚一路奔波很是疲倦,此时无心在意这些细枝末节的市井心思,只是淡淡抽出一张银票递上前:“给。”
老板娘弯腰摊手接过银票,绽开个夸张的笑意,连忙起身接过鸿徽晚的行囊:“公子阔气,来来,请——”
还没等老板娘从柜台里走出来,一道泼辣声音便从客栈楼梯口传来出来,如同闷雷作响。
“姑娘啊,算阿婶求你,别来找我了……阿婶帮不了你!那日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鸿徽晚抬眸随着动静方向望去。
随着登登的脚步声,一位阿婶出现在客栈楼梯口,有些不耐烦却又心虚地不时向后向上张望着,连忙加快了步伐下楼。
“桂婶儿,小点动静!别吓着我客栈的客人才是。”
老板娘认清了来者,摇了摇手帕搭在嘴边,市侩笑着让开一条路,“再说她一个从虹城来的小姑娘也不容易,客气些!”
阿婶显然是当地人,操着一口正兰县的乡音,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哎呀田家宅子那事都好几日了,这姑娘还不肯松口,当真是个硬骨头。哎呀,我得走了,不然一会儿她又追过来,我这身子骨可折腾不动!”
说罢,阿婶急匆匆扒拉开鸿徽晚擦肩而过,像是生怕被楼上之人缠住。
老板娘有些遗憾地耸肩,转而打量着鸿徽晚:
“诶,公子我看你也是身姿不凡,懂得多,不如帮帮忙?”
鸿徽晚不甚在意她们纠缠的是何事,退了一步收回目光,敲着桌面提醒老板娘。
“抱歉,我只住两日。”他声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强调道,“而且,我的银两还没找清。”
不知是真的忘了还是想趁着混乱占一笔,老板娘恍然笑着,“这位公子,哈哈哈真是见笑了,等等我给你找碎银。”
鸿徽晚接过老板娘结清的银两,楼上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追着阿婶的方向下楼。
鸿徽晚并没停留,转过身准备朝着另一个方向上楼。
身后,来者的影子率先投映落下,被楼梯口的烛光拉得很长,连飘扬的发丝也清晰可见。
鸿徽晚瞳孔微颤,不知觉便停下了脚步。
这影子模糊而又清晰,如同他要找寻的姑娘,在长安城中小巷初见时被烛火拉得很长的身影。
“阿婶!那日地契签署你是在场见证的,怎能翻脸不认人呢?”
老板娘无奈地看了一眼匆匆而来的少女,示意阿婶已然走远。
几步之外,鸿徽晚明明是背着身,目光却随声闪动。
这熟悉的声线,不会出错了!
鸿徽晚浑身紧绷的肌肉骤然松懈,失而复得的笑意融在眼底。
心中有了把握,鸿徽晚没有急着朝站在门口张望的身影走去,而是转身将碎银重新放回柜台,叫住准备引路的老板娘:
“等等,我恐怕得要——在你们客栈长租一段时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