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三十。
这日,大唐帝国无论士庶家庭都要祭祀祖宗,皇家祭太庙,士族祭宗庙,没有三百年家谱史的望族只能祭宗庙,因无资格立庙,而无一百年家谱可追溯的只能祭族祠或家祠,小门小户的平民百姓则是在堂屋立牌位,给祖宗上香上祭品。但无论大祭祀还是小祭祀,在唐人心中,敬祖宗都是郑重的事。
萧氏的祭祀不止郑重还很隆重,光是宗庙就巍巍庄重,建在国公府正北的兰陵山上,林木高大苍苍,向阳处的山坡遍植兰花。
以宗庙为中心,山下四周是萧氏各支的宅居。山上的宗庙,山下的国公府,都坐落在兰陵坊的中轴线上,一北、一南,象征着兰陵萧氏的尊严、荣耀和权力。
从山下到宗庙筑有青石台阶,宗庙是建在削平的山坪上,堂口朝南,七间七架,三十六扇门。每一扇门对应萧氏一支,即三十六支。
广场铺着洁白坚硬的云滇石,东西、南北皆三百步。广场边四周矗立三十六根石柱,柱上雕刻着兰陵萧氏的族徽——细长叶子,形似利剑的兰花。萧氏称为剑兰。
寅正三刻天还漆黑着,石柱上掺有香料的灯池熊熊燃着,将广场映得如白昼,风中吹过如兰如麝的香气。
干净洁白的云滇石地面上已经铺了三十六列红色地毡,上置茵席,依序搁着锦垫。最前茵席正对中门,那是太夫人的位置。其后茵席上两只锦垫并列,东为宗主、西为宗妇。再之后,就是整齐一片的茵席,按支分列,各对一扇宗庙门;每支又分嫡房庶房,每房又分嫡庶,各置锦垫。
萧琮和沈清猗是宗子宗媳,并列跪坐于嫡支嫡长房的茵席上。其左右两列:东为嫡支的其他房,西为嫡支的庶房。萧琰的位置就在兄嫂的后面,并排的两只锦垫:东为嫡次、西为嫡三。
萧琮和沈清猗都是寅正三刻入广场,领先于其他子弟,取“率先”之意。其后,各房上举的子弟都要在此时先进场,等候其他已入谱的子弟,即“末进恭候”,取为弟为妹的恭谦之意。
在萧琤的怒眉瞪眼和各色惊讶隐晦的眼光中,萧琰从容而出,在恭阶前脱履,拾阶步入广场,踏上茵席,跪坐在兄嫂身后。
右边,即萧琤的位置。
想着一会萧十四的脸色,萧琰心里就咕咕笑起来。
……
虽然数千子弟候立广场下,整个山坪却是静静的,只有隆冬的北风呼呼吹着。
国公府诸位郎君女郎各异的眼光神色,也都寂静在寒风凛冽冽。这里,不是他们能够喧嚣的地方。
……
萧琰静静的跪坐着,目光正望前方宗庙门,门上以剔绿漆刻剑兰:如利剑的兰花叶丛中,开着一簇串串累累的白玉色花朵。
萧琰听四哥说过萧氏族徽:兰花是世家的幽玄高雅,超凡脱俗,而剑是尊贵和权利,英勇无畏。她的手摸了摸腰间的仪剑,剑鞘剑柄都蚀刻着萧氏族徽。
四哥说:每个世家都有独特的家风,而兰陵萧氏,是以优雅和武勇并存。南朝萧氏以武立国,最终却因堕武而亡国。
四哥说:祖宗们吸取了教训,故以文武立家。以武不成世家,那只是将门,唯有优雅高贵刻入血中,文明礼道刻入骨髓,那才是世家。
萧琰觉得很有道理。母亲说,以心驭武,才入武道。而以武驭心,那是武夫。
萧琰又仰了目,往上看去。
宗庙歇山檐顶的两端,各用生铁浇铸着展翅腾空的鹰。
四哥说:这是河西先祖萧铖立宗庙铸的。
“兰植根于大地,此为萧氏之魂。鹰翔于天空,此为萧氏之魄。魂魄俱全,方为兰陵萧氏。”
植根大地,翱翔天穹。
萧琰望着飞鹰利目,劲展双翅,宁静的心中卷起浪潮,忽然就生出一种“立于地、顶于天”的豪情。
或许,所有的萧氏子弟,无论男女,头回跪坐在这里时,望着剑兰,望着飞鹰,都会油然生出这种豪情。
萧琰心想,这种家风她喜欢。
河西先祖说的“萧氏魂魄”切合她的心。
……
广场上有了簌簌声。
卯时,诸支子弟进场,以嫡为先,以长为先,有序而又迅速,几千子弟入场,却只有轻微的声音。
萧琤看到萧琰时,一双眼睛都要瞪圆了!
之前他在嫡支的候列里见到萧琰时,就不敢置信,差点要跳将起来,然后被四哥一道利电冷目——从未见嫡亲兄长这么利的眼神——他心中一震,喝声便哽在了喉头,指着萧琰的手也垂了下去,那时他气怒横胸,只顾瞪着萧十七,没注意她祭服上的差异。
此时猛然看到她竟然坐在嫡三的锦垫上,萧琤眼睛都要瞪得脱眶了,被四哥回首一眼,意识到这是宗庙,咬牙端坐下来,又转脸横眉瞪过去,这才发现她穿的就是嫡出的祭服!
萧氏在祭服上并没有对嫡庶有显著的区别,在祖宗这里,嫡庶都是血脉,区别的是承重,所以萧氏只在挂饰小印上显出——嫡为嵌金白玉印,庶为赤玉印。
萧琤咬着牙,瞪着那方小印,然后抬头,狠狠瞪着萧琰,目光如果是刀子,早将萧琰凌迟了。
萧琰却只静视前方,仿佛没看到他一般,让他更是恨得牙痒痒的,恨不得拔刀就战。但他性子再狂肆,也不敢在宗庙前生事。
跟着,西边庶席上有人跪下。
是庶长子萧璋和妻子孙昕云。
萧璋目光掠过跪在前面的萧琮和沈清猗,然后掠过萧琰,目光平淡,仿佛没有什么异状。
孙昕云却是了解丈夫,但见他紧抿的薄唇,垂下的眼睑笼下的阴影,就知他心中必是阴霾一片。
——突然冒出个嫡子,乐意才怪。
她心中也挺惊诧,但在广场下候列时可以抬目打量,这会却得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只眼角余光瞟过去。
萧璋后面是其他庶弟妹。
依序是萧珂、萧玳、萧瑟、萧珑。
萧珂秀美端雅,又沉静稳重,早先就注意到突然冒出的“嫡三兄”,这会见到萧琰跪坐在嫡三的地方,也只是平静。
萧玳却一直是冷目飕飕,盯着前方萧琰的秀拔身姿,眉毛挑了一下,冷森森的笑了。
萧瑟性子冷清,候列时就只淡淡看了萧琰这位突然冒出来国公之子,这会发现在“嫡兄”位置上,也只淡然垂下眼皮。
萧珑却是好奇万分,之前候列时就直盯着萧琰的面具,漂亮的大眼睛圆睁着,好奇怎么突然多出个哥哥,长而翘的睫毛扑闪着,若不是在宗庙前,早已经扑上去了。
簌簌中,陆续有人在东西茵席上坐下。
周围各色目光瞟向萧琰的位置。
——家主何时冒出了一位嫡子?
覆着面具更让人奇怪,难道见不得人?还是面上有疾?
只宗庙之前肃重,众人心里惊诧古怪,也只瞟上几眼,便静静跪坐着。
萧琮这一辈的子弟列坐后,就是下一辈的子弟,国公府这边就只有萧璋的子女。
卯时一刻,三十六支茵席已经跪满了。
——除了五岁以下的孩子和病弱得不能祭祀的,以及因任职和游历在外不能赶回的,兰陵萧氏五服内的族人全都聚集在这宗庙广场上了。
梁国公萧昡和安平公主一左一右虚扶着太夫人到了广场,在最前跪下。
卯时二刻,祭钟敲响。
主持宗祭的司礼按例是族中德高有声望、身子也健旺的族老,今年依旧是梁国公的三叔父萧劻主持。
萧劻今年六十三,头发胡须依然黑漆乌亮,一声开吼,声如洪钟:“启——祖庙门!”
三十六支遴选出的功勋子弟上前,将三十六扇宗庙门齐齐打开,然后退身跪回原位。
“入祖庙——拜!”
太夫人在前,梁国公和安平公主在后,其次是萧琮和沈清猗,从中门入宗庙,参拜祖宗,献牲礼。
其后是二十二位伯叔父,即前代梁国公的行辈,包括亲兄弟妹三人、堂兄弟妹十九人,各偕正室从对应的门扇进入宗庙参拜,献牲礼。
之后是梁国公萧昡这一行辈的兄弟姊妹。
再之后是萧琮这一辈。
再往下的孙辈就不用入宗庙了,只在广场上对着宗庙参拜。
宗庙内参拜祖宗须得唱名,司唱的是本支地位最高的长辈。
因萧琰的冒出,嫡支唱名时格外引人注目。
很多人都猜测这冒出的嫡子可能是家主的外室子,因十分得家主喜爱,遂记到嫡母名下——能让安平公主点头,那真是本事了!也有子弟暗里嘀咕:说不得就是一直不点头,所以这么大了才上举。
“嫡支嫡三子,玉字行辈十七,萧琰——”
突然一道声音打断,“且慢!”
出声的是萧暻,梁国公萧昡的庶长兄,嫡支庶长房的郎主。
萧昡拿着宗谱的手纹丝不动,抬眼看向萧暻,目光深邃莫测,威重的声音不紧不慢,在宗庙中格外沉迫,“二哥何事打断?”
——宗庙祭祀不得喧哗,除非有重要事情。
萧暻是萧昡长兄,但在日字辈中行辈二。
他只比萧昡大一岁,身材容貌保持得极好,看起来如三十七八,一双萧氏特有的细长凤目精光灼然,声音宏朗,“祭拜祖宗,岂可覆面?难不成是无颜见祖宗?”
宗庙内很多人神色异样,萧暻、萧昡这对异母兄弟向来不和,大家是知道的,只没想到萧暻竟然在宗庙祭祖时发难。
几位上一辈的伯叔脸色已沉下来,却也有伯叔觉得这话有理,祭拜祖宗,岂能遮遮掩掩的?
梁国公神色不动,“二哥言重了。萧琰因面有恶疮未愈,恐露面不雅,反对祖宗不敬,故以面具遮之。”
萧暻目芒一闪,“即使面相不雅,亦是萧氏子孙,祖宗岂会见弃?”
梁国公声音似有不悦,“二哥既然如此说——”转目对端正跽坐的萧琰道,“十七且取下面具,叩拜祖宗后再戴上。”
“喏。”萧琰抬手,摘下了面具。
目光都唰唰望过来。
“嘶——”众人轻抽了口气。
但见那张白玉般的脸庞上偏长了三颗指头大小的红疮,红艳艳的发亮,隐隐还有白色脓头,让人看一眼就不忍看第二眼。
却也有人盯了好几眼,譬如萧璋,譬如萧玳。
众人心道:难怪要覆面!
大唐世家不像东晋士族对美貌仪容追求到极端,但生有如此大的恶疮也算“残缺”了,羞于直面见人、覆面以遮,恰是尊重他人的礼行,而逼人取下面具露出“残缺”,是很严重的失礼。
很多同辈子弟皆对萧琰同情了,这样的恶疮被逼显于人前,这得多羞恼!更对萧暻腹诽,还是大伯呢,真是。
孙昕云想起在广场下候列时见到的那双纯澈干净的眼睛,不由暗生遗憾:多好的一双眼,就被那三疮给坏了!
萧珑坐后面看不见,努力抻着脖子,被萧珂斜目告诫一眼,只得端坐好身子,按下心中猫抓般的痒。
众人中,唯有萧琤瞪大眼盯着萧琰。
——这怎么可能!
萧十七脸上哪有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