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23
白发的男人当时毫无波澜地想,若是自己现在还有感情,那这是一件多么讽刺的事啊,害他失去所有感情的人,最终却完成了本来应该他去做的任务。
以爱为名,将他伤害到体无完肤的人,却又一腔孤勇,不顾一切,以爱为名,拯救了他。
他觉得自己若是还有感情,一定会笑出声来。
可惜,他没有了。
3724
朱色的眸子看着年轻的、未被伤害过的自己,他轻缓地吐出一口气,用一种近于柔软的声音说,“算上你,沧海桑田,我已经看了整整六次,为了找出能拯救这个世界的那个核心,我从此世的开端一直看到结尾,你知道我一共看了多久么?”
叶骁终于抬头看他,他轻而缓慢地摇了摇头。
“天地成坏为一劫,我整整看了五劫。”
“……六十四万八千年……”叶骁震惊看他,喃喃吐出了这个数字。
“可这不过是‘造物’的弹指一瞬罢了。”白发的男人平静地说:“就比如现在正在被‘预演算’的你的‘此世’在你看来,已经延续千代万年,在我这个运算者看来,不过就是三次见面的一个时辰罢了,可在‘造物’的运转中,不过须臾。”
他几乎可以算温柔地说,“而你以后要投身到这个世界,无数轮回,无数坎坷,孑然一身地去寻找永夜澪的魂魄,中间不论多少苦难你都只能忍受,这些都是要承受的,你想清楚。”
“想过了,受着。反正到时候下都下去了,就算真疼得受不得,哭着喊着不活了也得继续活下去,实在活不下去了死了也得再去投胎,怕什么。”叶骁撑着膝盖站起来,抬头望着上面的男人,“都现在这步了,我可说不出来后悔两个字。”
他深灰色的眼睛清澈明亮,显出一种近于苍蓝的颜色,宛若深湖的水面。
他向上面的男人张开手,“好了,把权能转移吧。”
3725
白发的叶骁有趣一样地看他,叶骁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拿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太阳穴,“这里就是‘煌罗十方’内部,我能进来,按照道理讲,我就应该持有‘权能’了,可我没有,那我推测,就是‘权能’只能由一个人持有,而现在持有人是你。如果你要我接替你干后来的活儿,那就得把‘权能’转移给我吧?我不傻好么?”
这就是曾经的他啊。
白发的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深深地看着与自己一张面孔的青年。
无所畏惧,意气风发,承天下之秽,怎样的苦难也能撕碎了大口咽下的,他失去了,永远回不来的自己啊。
因为这个自己被爱着,也爱着别人。
3726
白发的男人闭了一下眼,叶骁身下地板涌动升起,将他托到了与另外一个自己平视的高度。
叶骁在对方一指要点在他眉心的时候略避了一下。
叶骁:最后一个问题,鱼要来了是什么意思?
结果出乎意料,白发的男人居然摇了摇头。
3727
白发的叶骁确实也看到过一样的画面,一样□□尸贴脸说过同样的话,但他表示自己哪有空管这个啊,五劫之内都没搞定“此世”存续,啥鱼不鱼的,管不了。
他的意思是,其实路给你趟得差不多了,他觉得鱼这事儿应该和“造物主”有关,这次闲暇有时间了可以关注一下,万一能整点把柄在手里握着呢?对不对?但对不起了,那都是你的事儿了,自己折腾吧~~
叶骁还想挣扎一下,对方不由分说一指点在他眉心,叶骁只觉得额上一麻,似乎有细小的电流从对方指尖刺入,与此同时,整个空间内万色闪动的光弧从四面八方涌向了他——
他被光所包围——他听到另外一个自己平静无波的声音。
3728
“管理员权限移交,启动代码:‘煌罗十方’——开始。”
“第13号世界销毁启动,算力归还,同时数据替换,生成第13号世界替代数据,并更改、替换根目录下所有数据,启动代码:‘玄黄归墟’——开始。”
3729
不知过了多久,万色弧光退却,叶骁大睁着眼,看向对面的自己。
怎么说呢……“权能”的移交出乎叶骁想象之外的平淡,简言之就是……除了最开始被电的那一下,没啥感觉。
过了片刻,白发男人把手指放下,叶骁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手,有些迟疑:“……这就、完了?”
对方用“不然呢”的眼神看向他,并且明显不想和他废话。
叶骁有点茫然,他忽然就想起,刚才另外一个自己说的“玄黄归墟”是什么,而就在他脑中甫一动念的瞬间,他只感觉到脑内展开了一个画面——
他的视线里什么都没有多出来——依旧是万色流荡的空间、雪白高椅上的白发“叶骁”,但是他确确实实“看”到了。
那个画面是直接投映在他脑中的。
他看到在无边无垠的黑暗中,一张巨大无比的画卷。
这张画卷巨大到山如微尘,海如雨滴,上面囊括了一整个世界的过去现在未来——随着叶骁眼神所向,被他看到的画卷部分就会立刻从画卷上脱出,变得立体起来,让他如置身其间,领略山风拂过、流水暴雨,看人间百态嬉笑怒骂。
他能触碰到刚出炉的糕饼,听到小娃娃的哭闹,闻得到花香,他看到无数活生生地人自他身边而过——然而当他一旦调转视线,一切顷刻化为画卷上平板的一笔。
而这个画卷,正在被徐徐烧毁,而在这张画卷烧毁的地方,一张一模一样的画卷紧接着生成,两张画卷一个被烧毁一个正生成,居然严丝合缝的又是一张完整的画卷。
他看到两个世界正在发生的成住坏空——一世之毁,一世之生,正是“玄黄归墟”。
这就是“煌罗十方”赋予叶骁的权能。
3730
他听到白发的自己用喟叹一般的声音说,做这件事要非常小心啊,绝不能对已经发生过的事情动手脚,只能在它发生前干预,就像我把带有记忆的沈令投入“此世”的沈令身体内一样,懂了吗,必须要这样极其小心的干涉,才不会让“造物”和“造物主”发现。
“要让他们以为,一切都是自然发生,只是‘程序’出了问题而已。我们掩饰得非常好,到现在为止,‘造物’都还以为‘人类意识’带来的阻力是某个计算失误下的‘冗余’造成的,要保持住,不可让他们察觉。最后我等的愿望实现之后,他们也全无察觉。”
白发的叶骁声音不大,但听在叶骁耳中却如铜钟震动,他目驰神荡,神魂不宁,赶紧从“玄黄归墟”中退出,双手捂住眼睛,连喘了十几口粗气,还没缓过来,就感觉到有双冰冷的手捧住了他的面孔。
他把双手撤下去,便看到另外一个自己不知何时从雪白高椅上翩然而下,在他面前,捧着他的脸,将额头抵了上来。
“现在给你的,是我的记忆,神血中并不包含这个,但是多少对你有点用处,都给你了罢。”
3731
然后叶骁便看到了属于另外一个自己的一生。
3732
一模一样的前半生,出生亡母、幼年失怙,鸡飞狗跳的少年、意气风发的青年。
一模一样地在战场上被沈令击败,然后从这里,命运无声无息地改变了。
他看到了沈令没有抓住他,而是听从北齐皇帝诏令,向他投降的那个世界。
他在金殿上言笑晏晏,向北齐国主讨要沈令为奴,结果沈令为此被挑断右手手筋,灌下剧毒;沈令在刺杀中救他于为难,他也在滇南栈道虫毒湿雨之间背着沈令跳下高崖,以命相救。
沈令为他在塑月皇庭之内暴起杀人,贬谪极北,为他千里奔波,阻止横波的阴谋。
他在沈令怀中哭到声嘶力竭,沈令亲吻他的额头,抱着他踏冰涉雪,从漆黑的夜色中走过。
他与他养育了一条四蹄踏雪肚皮雪白的黑狼与两个孩子。
他为沈令求来灵墟君的封号,让他成了自己的正式配偶。
他曾握着沈令的手,两人都是衮冕正装,同立车上,行过漫漫长街、踏上宫阙万间,只为了昭告天下,他的伴侣是沈令。
3734
他从另外一个自己的记忆中读到的,是他与沈令之间深情不负。
他堂堂正正爱着沈令,理直气壮,沈令对他的爱,小心翼翼,珍之重之。
他们那么相爱啊。
3735
白发的男人感觉到微弱的湿气,他睁开眼,正要向叶骁看去,感觉到年轻的自己一双温暖的手攀上他的颈项,揽住了他。
叶骁哭了。
他深灰色的眸子睁着,直直地看着白发而年长的自己,安静地往下掉泪,眼睛被泪水浸过,像是淡灰色的尖晶石,明亮璀璨,栩栩生辉。他也不说话,就这么揽住另外一个年长的自己的颈子,白发的叶骁望着他,几乎有些无可奈何。
他安抚一样摸摸叶骁的头顶,过了片刻,待自己的记忆传送完毕,缓缓起身。
叶骁手松开,他抹抹眼泪,按着太阳穴,又抽噎了几下,垂下头去,似在消化脑中的信息,白发的叶骁耐心等他,过了良久,他才抬头,看着那双朱玉色的眸子发了会儿怔,随即视线垂落,看他一头及地的雪白长发。
3736
他在这个瞬间忽然意识到,他面前的这个白发男人,是被他曾那么深爱的爱人背叛、伤害,以至于鲜血淋漓。
他为了沈令,一夜白发。
想到这里,黑发的年轻人用一种非常柔软的语气对白发的自己说,“……你真温柔啊。”
3737
白发叶骁给了他自己所有的记忆,包括之前五次失败的记录、他自己的那一次经历,只唯独一样没有给他——他被沈令背叛的记忆。
叶骁从沈令的描述中大致知道那是一段这样的过往,但是,只是知道罢了。
他不是当事人,没有体会过,他想象不出来那要是一种怎样巨大的痛苦,才会让他宁愿亲手破坏掉自己所有感情,一夜白头。
他这次本来已经战栗着准备接受这段痛苦记忆了,但白发的自己唯独这段记忆,没有给他。
因为没有意义。白发的自己这么说到,这段记忆对你毫无帮助。
然后,他像是无可奈何一样,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再说,沈令对不起的是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3738
叶骁望着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他心里只想着,这个人,真温柔啊。
那些不好的,与现在无关的,就都不给他,他自己一个人带走。
3739
男人重新坐回到雪白的御座上,他闭了一下眼,再睁开的时候,朱玉色的眸子平静地望着另外一个自己,“……算力即将完全归还,到那时候,我就从‘尚未结束的叶骁’变成‘不存在的叶骁’,你则从‘尚未开始的叶骁’变成‘真正的叶骁’。”
“……你甘心么?”灰色的眼睛里泪水止不住的往下落,叶骁都不知道自己这些泪水哪里来的,简直就像是在替面前这个男人哭一般。
白发的男人露出了一个很微妙的表情,他用非常平淡地语气说,“不甘心这种感情……我早就没有了……”
他想,我的感情,都被沈令带走了。
但这些和面前的这个孩子说有什么意义呢?与他又有什么相干?那何必让他知道,徒增烦恼罢了。
他伸手,似是想摸摸另外一个自己的头,但犹豫了一下,最终收了回来。
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开始跟叶骁絮叨一些要注意的问题,比如从章阳绗强拉出幽狱绝牢大阵开始,他的世界开始和叶骁的世界接近,并产生重叠,这就造成了根源上的混乱,从这段开始往前不能倒着动手脚,“造物”会发现,但从这之后发生的事就可以动手脚了,因为这块本来就是“造物”和“人类意识”冲突之后产生的,脱离了“造物”的掌控——只要保证章阳绗死亡、永夜幽被封印这个结局,省略掉真实发生的事情,生成一段章阳绗死亡、永夜幽被封印的剧情,替换进去就可以。
这样后面的灭世不会发生、当时大殿上所有的人也不会死——“造物”也察觉不了,只是认为永夜幽再一次被封印了而已,也不至于掀桌,大家有个缓冲机会,该干嘛干嘛。
听到这里,叶骁眼睛亮了一下,“那阿父他——”他话音和眼睛里的亮色随着白发叶骁轻轻的摇头戛然而止。
3740
做不到。
时间可以从章阳绗发动大阵那个节点重新往下编织,但是沈令也好、蓬莱君也好,却无法拯救——因为他们是要达成永夜幽被封印这个结局的必然因素,他们的死亡是必然的。
以他们的死构筑出蓬莱君与沈令、章阳绗、叶骁等人合力封印永夜幽——这个故事是可以的,因为在“造物”的算力下,他们的“重量”是大致相等,就是,能做到。但是事实上沈令的魂魄被永夜幽掳走,一起沉入尸座之间,要捏造他活着这事实上就做不到。至于蓬莱君,他一旦活着,那对付永夜幽的“重量”立刻失衡,永夜幽被封印这个事实就不可能成立。
3741
所以,蓬莱君必须死。
他必须在这场战斗中魂飞魄散,才能勉强得到足以与永夜幽匹敌的“重量”。
3742
“抱歉,没有可以让蓬莱君活下来的可能。”
叶骁绝望地看着另外一个自己,他颤抖着吸了口气,点了点头,眨了下眼睛,最后一点泪水随着他的眨动落下,他抹了抹眼角,忽然重重地摇了摇头,坚定地复又看向面前的男人,“……只是这一次救不下来对吧!”
是的,这一次蓬莱君必须死,但是,并不代表他的阿父就真的魂飞魄散彻底消失了。
“我可以救阿父,我可以的,就跟阿娘与阿舅一样,阿父保护我的时候,把魂魄化为术式,他的术式弥补了我的魂魄,与阿娘一样,我的魂魄里一定混有阿父的碎片,我既然能把阿舅的魂魄拼回来,就也能把阿父的魂魄拼回来。不就是去轮回么里找么,我不怕!”
他这话最后说得几乎是孩子气,高座上的男人却只是弯动唇角,露出一个似笑非笑,但是惊人俊美的表情,他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他说,嗯,你做得到。
因为你爱着,也被爱着。
3743
“玄黄归墟”的算力归还已经到了尽头。
空间内空荡荡的十二把椅子一个接着一个的消失,只剩下白发男人缩在的这一把。
白发的叶骁开始归还他本身持有的算力。
白发的男人想,啊,终于可以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雪白御座上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模糊,叶骁情不自禁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的?或者对别人说的?”
正在逐渐消失的男人轻轻摇了摇头,叶骁张口欲言了一下又止住,却在看到他从脚开始散作雪白光点的时候飞快而低声地说,“……对阿令,也没有要说的话么?”
对沈令……么?
正在消散的男人认真地想了想,似乎在他被沈令背叛的最初,当时他还是黑发,他还真的曾经想过若是再见到沈令,他一定要怒吼出对他的痛恨,可当他用灵针破坏自己所有感情之后,再次见到沈令,却又没有什么想说的了。
至于现在……
他极其认真地想了想,若是定要他对沈令说一句话,他大概会说,沈令,我不爱这个世界,我也不恨你。
但这又有什么说的必要呢?算了,不重要了。
3744
白发的男人在彻底消散之前,对另外一个自己笑着摇摇头,闭上了眼睛。
“叶骁”没有留下任何遗言。
他对这个世界无言以对。
3745
另外一个正在不复存在的叶骁在他的御座上化为了纯白的光点。
这些光点融进流溢在这个空间内的万色弧光之中,然后与弧光一起消退,宛若退去的潮水。
他就这么安静地、不抱任何别想地,不复存在了。
爱恨皆无。
一切如梦幻泡影,尽皆虚妄。
3746
无人不苦,有情皆孽。
3747
叶骁看着曾经的自己散作的光幽微的萤火,飞起、散落、消逝。
他看着那些微的光最终在这万色褪尽,重归雪白的空间内彻底消去,就像根本不曾存在过一般。
另外那个白发的自己,确确实实地消失了。
他存在过的所有证据被他自己全部抹去,仅剩于叶骁与沈令记忆中的片段——然而这些也总有一天会消失的。
那些爱与恨啊,他与沈令总会忘记的。
3748
叶骁沉默着,向着空无一人的御座深深躬身。
良久之后,他直起身体,看着那个座位片刻,重正衣冠,慢慢走近,缓缓坐了上去。
3749
他听到自己脑海里响起了一个声音,那像是他的声音又不像他的声音。
声音说:“御子归座。”
3750
整个世界在他的脑海中徐徐铺陈。
3751
世界按照叶骁的意愿,开始飞快地重新编织。
被终止的时间,也在此悄然重启。
世界重新开始了。
3752
史载北齐宣主元年十月廿二,京师大震,禁中宴殿尽毁,都城畿内毁屋千余间,而几无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