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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三一早,横波跟冯映在江左府登岸。
一路上她浪得舒舒服服,格调高雅赏心悦目。
跟冯映把话说开了之后,她和冯映看书,找姑娘抚琴,她和冯映下棋,找姑娘弹琵琶,她和冯映喝酒,找姑娘弹琵琶,闲了摸摸姑娘小手再摸摸冯映小手,晚上灯一吹,抱着冯映上床睡觉。
纯睡觉,不干别的,风流不下流,说纯睡觉就纯睡觉,规规矩矩,都不带多摸一下的。
冯映头两天还浑身僵硬,一宿无眠,但这么多天下来鹰也熬不住,最后终于能在横波怀里蜷成一团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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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她在船上最爱干的事儿,是跟人聊天。
作为一个社交天赋到达三花聚顶程度的人儿,横波逮着谁跟谁聊,船夫、花娘、老鸨没一个人她能放过的。
这里头,她最喜欢跟船娘聊天。
船娘姓谢,唤作谢娘,丈夫是个船商,死得早,全靠她当船娘拉扯大几个孩子,颇识得几个字,模样不俗言辞爽利,见多识广,各地掌故轶事信手拈来,连冯映都听得津津有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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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娘一早就来伺候船上最后一顿饭,河鲜配新鲜波棱菜的生滚浓粥和几样精致小菜,现滚现吃。
冯映饮食清淡,吃得充肠适口,横波皱着脸左右扒拉扒拉嫌弃没有肉吃。
谢娘赶紧端出凌晨捞上来现剥的河虾仁儿,热腾腾在旁边雪白鱼汤里用笊勺焯了,浇上嫩姜和鲜酱油山葵汁拌的酱,舀了一碗给横波送过去。中间船晃动了一下,冯映连忙去接,腕上溅了点儿汤星,他自己没什么感觉,横波心疼得不得了,谢娘立刻端来银盆冰水,给他擦了腕子,用丝帕包了碎冰敷在腕上,阵仗之大,整得冯映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疼……
谢娘看到他左腕上的胎记,惊了一下,说烫得这么厉害?起身就要去拿药,横波握着冯映的手说,不用不用,那是胎记,不是被烫到的。
谢娘楞了一下,哦了一声,重又规规矩矩回到案边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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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天气晴好,一行人卯时在码头上岸,跟早在码头等候的人回合,一起回了城内的驿馆。
大队伍下午才到,横波跟冯映商量要怎么逛逛的时候,花船上下来一道纤细身影,混在人群里,与他们一起入了城,悄然尾随,直看到他们进了驿馆,屋檐的阴影下露出半张风韵犹存的面孔。
正是谢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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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骁和沈令5人是初三下午到的翼牢山,叶骁拿着太常寺开的条子,假托自己是从京里来奉命视察皇陵的,守陵官员验过印信,不敢怠慢,安排他们在山脚下的一处院落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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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沈令一直恹恹的,叶骁也觉得自己那日说造次了。
以他对人情世故之熟稔,那番话他就不该说,但那日不知怎的,看到沈令为北齐真心欢笑,他脑子一热就脱口哔哔了一堆。
其实话说到一半他就后悔了,但是看沈令那副伤心欲绝的样子他就控制不住,楞是哔哔完全套。
他还记得,他说完之后,沈令的眼睛是干枯的,像是哭都哭不出来,就那么怔怔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只轻轻垂了头,露出一段纤白的颈子,整个人忽然就薄淡了,他像是被名为痛苦的火焰烧成了灰,只留下一道命途多舛的影子。
那一瞬间,他几乎想对沈令道歉了,可这念头一起,他却茫然了一下。
他为什么、要和沈令道什么歉呢?
他不知道。
他只是不想看沈令那么痛苦的样子。
可他不知道该跟沈令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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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到了翼牢山的当天,沈令自己摸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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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病体未愈,他人本来就瘦,现在几乎就一层薄肉覆在骨头上,整个人的清俊就带起一股刚硬到近于戾的尖锐。
沈令面色恹白,站在面前,金乌西坠,血红一线从他身后洒过来,像是血在烧。
而他就是血和火里捧出来,一握清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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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艰难地向叶骁折腰,脊项硬净,在单薄青衫下拉出一道笔直的线,他疼得冷汗直冒,却依旧一丝不苟,端正地行了一个大礼。
沈令用一种既果断又艰涩的语气,磕磕巴巴但明显又深思熟虑地说,叶骁之前问他的问题,他前世想了五十年,今生又整整想了两天,这个答案,他想亲口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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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是的,北齐与叶骁之间,我选北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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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骁没说话,只是垂下眼,他既不生气也不难过,心内只有一丝不知从何而起、为谁而生的酸楚,然后他抬眼,笔直地看向沈令。
沈令依旧对他躬身,他只能看到沈令漆黑的发顶和一枚素朴银簪。
沈令的声音像是一泓冷而清澈的山泉,“得出这个答案的时候,我思考了一个问题:我为什么要重生。这不是没有任何改变么?我想了很久,我想,如果我没有选我的国家,而选了‘叶骁’,‘沈令’这个人就不存在了。”
所有的过往与选择构筑出他血淋淋的人生,也构筑出他一切爱憎。
沈令慢慢起身抬头,他漆黑的眼睛温柔地看着叶骁,“对我来说,重生的意义不是重新改变选择,而是——”
沈令一瞬不瞬看他,忽然轻轻弯了一下唇角,毫无笑意。
他眼神中的温柔渐渐褪去,漆黑的眸子冷而硬起来,如同剑锋上一痕刃光,他声带金铁之音,宛若一柄绝世名剑破空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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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会让这样的选择摆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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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能保全北齐与‘叶骁’,就算倾覆天下,血流成河,我也在所不惜。”
“要我杀无辜,那我就杀。”
“要我残害忠良,那我就残害。”
“要我屠戮他国,那我就屠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