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与郦裕不着力的说着话,郦仁规来了。
公孙神英看了他一眼,见他衣服头发都整整齐齐已经重新梳洗过,便笑道:“公子来时可瞧见我那护卫了?这半天也不知去了哪里鬼混。”
谁知郦仁规却直言道:“谢世子美意。”对其父禀告:“父亲,刚才文渊明想强迫孩儿,被长望侯世子赶走,孩儿得救,如今孩儿安然无恙,那文渊明以后想必也不敢再来了。”
郦裕顿时眼中显了泪光,一言不发的掩了面。
公孙神英倒没想到一直斯文拘谨的郦仁规竟能将这寻常都要死死压下去的事揭在明面上,倒有几分敬佩他,只是眼前郦裕如此情绪她不得不又一次站起来避开,好让这父子能痛痛快快的哭诉一场:“既然府上没有棋具,我回去找找,没准我带了过来。”
在门前郦仁规追了上来,“学生虽是虚长世子几岁,却稚弱如儿童,实在无能至极!”郦仁规忍耐着耻辱,眼圈都憋红了,向公孙神英恭敬行礼,“谢世子援手。”
公孙神英一手虚携,待他起身,道:“我虽维护得了一时却不能长久,既不肯对我说实话,你们就要快点自救。”
郦仁规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公孙神英笑了一下翻身上马走了。
郦仁规在门里站了片刻,看着老仆迫不及待地将大门闩紧,不禁叹了口气,回到父亲身旁坐下,道:“她倒是个好人。”
郦裕不作声。
“父亲,何不就求助于她?”
“若求助有用为父早求助了。”郦裕无奈,“现在这城中一草一木皆在馥家人掌握之中,她虽有本事,想要脱身也是难事,何况她若能舍得她那一院子人死在这里,她姐弟二人早走了。”
“欲全何曾全?欲洁何曾洁。”怔怔念出这两句,郦仁规忍不住流泪,“父亲,这该如何破局呢?这日子儿子真是熬得日日煎心!”
郦裕痛心道:“都是为父的错!本想着你母孝既去,便带你出来散散心,也为你谋划些前程,将来也好开口为你求个高门佳妇!怎知竟落到如此险境!”
父子二人相对而泣。
这日一早周佥事便命人备车,要去南边矿里看看。
公孙神英便也上了她的车,笑道:“挤不挤?我叫他们再套一驾车来?”
周顺不好翻脸,只能笑道:“世子不觉得挤就好了。”
“挤是挤了点,好在我们一向说得来,路上可以打发时间也不错。”公孙神英笑着坐好,还大大方方示意周顺也坐。
这本是自己的车!周顺腹诽着,只得坐好,命车夫行车。
二人在路上说着有关那郁金矿石的事,又讲了些如何开采,如何运输的闲话,倒也真打发了无聊。待周顺反应过来,已经到了矿场,不由对公孙神英刮目相看!
“世子好口才!”周顺真心称赞着,“这条路下官往常都是睡过去的,睡过去还嫌头疼呢~没想到有世子在,竟然能这么愉快的过来。”冲公孙神英竖竖大拇指。
公孙神英笑纳了,跟在周佥事身侧听她和矿场的人说话。
矿场的人与周佥事二人带着一群人站在矿山顶上指指划划说着话,公孙神英便四下张望,忽见脚下就有许多凿剩的零星石料随意抛在路上,见有一点闪绿沾在碎石一角,便俯身拾起,对旁边捧着茶水的矿工道:“这就是郁金石?”
“这就是郁金了,”那矿工凑近,“大人可喜欢?我给大人洗洗?”
公孙神英道:“一块石头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她打量着那绿石头上的一点晶莹剔透,“你喜欢?”
那矿工笑道:“草民的确喜欢,”被身后一人拉了一下,公孙神英看过去,正是那领头的泰叔。
泰叔忙挤上来笑道:“世子,他不知道好歹,连话也讲不明白。您若好奇便问我,我讲给世子听,保证比他讲得周全。”
公孙神英随手抛了抛那石头又接在手中,“哦,怎么说?”语气微冷。
泰叔一怔,有些勉强笑道:“世子有所不知,这石头对我们用处大着呢~”他历数,“我们吃的是它,花的是它,用的也是它,事事处处皆要用它,连睡觉都恨不得抱着它睡呢~”
公孙神英只笑道:“我却不信这石头这么好!若是如此之好,你们怎么不自己留着,却要变卖出去?”
泰叔对她笑了,“只有变卖出去我们才能过得好啊~世子不知道,我们陆南人自来卑弱,若无些倚仗,早叫人欺负死了!只有把这些东西变换出去,官府好了,我们也便好了。”
公孙神英为他话中的【卑弱】二字心里一动,似乎有什么想不起来的事在那里动了一动,只随口道:“你这话说得真是可笑!你弱你就有理?”她抛了那石头,看着它骨噜噜滚下路边,“幼小能长,弱者可强,万物由天地生养、风雨抚育,没有万物自觉卑小于谁的道理!你们总要自己强起来才是正经。”
那泰叔从未听过这话,和旁边那年轻矿工一时只呆呆看着她。
周佥事急忙过来一拉那泰叔,笑道:“世子恕罪!这些陆南人天生不足,你说得深了他们脑子想不明白的。”
那泰叔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是极是极,我们比常人笨些,大人们说话我们就总是听不懂,闹了不知多少笑话,”说着深觉惭愧的低下头去。
旁边那矿工倒还看着公孙鸿,忽然道:“您是世子?世子是什么?可是大官”
周佥事忙喝道:“闭嘴!大不敬!”
旁边知事就上来推了那矿工一把,带他往旁边去,笑道:“别在这里耽误大人们正事,随行带了好些酒菜,我们喝酒去!”
周佥事见机便出了矿场,骑了马往矿山西边绕去。
再趁山风清凉一行人绕过一座小些的山,就见一带长路直送到那山坳处的一点碧瓦朱栏处。
周佥事匆匆下马入内。
迎面就是鲁玉龄正在座中受美人投瓜之福,哪有半点烦扰的样子?
“我的大人啊~~”周佥事气急败坏的走进来,她本有些圆胖,一路又赶得急,此时便在这南方的四月天里热得一身大汗,看鲁玉龄这样更是恼怒,又不能与鲁玉龄如何,只好忍了又忍,道,“这都什么情况了您还在这里乐逍遥?快点拿个章程出来我们也好依计行事吧!”
也不顾身上热汗未干便大喇喇一屁股坐在锦褥子上,拿袖子揩脸,“今日幸亏没叫那公孙莹追问下去!”一个侍女过来帮她脱了外面衣裳,周顺便气哼哼的一把扔下官服,端了席上酒壶往嘴里直倒下去,又抹了嘴道,“我的知府大人,您倒是快些拿个章程出来啊!今天她都跟苍泰他们搭上话了!这样下去,我们那点老底早晚叫那公孙莹给刨出来!”
鲁玉龄哪里有什么办法!
她本就是因一点姻亲关系攀上了馥芳,才由馥家推来这里做个代理的桩子,平时有什么事馥家自然给她章程,她只管交待下去等着其他人为她打点安排就是,日常的事自然有府衙众人处理,那个朝廷送来的郦裕就是第一能干之人,三年来事事妥当!周顺李海峰又是郁州本地出身,更是忠诚又能干!谁料到郦裕一旦发觉不对立即就反水了呢?!
他竟敢越过自己也就是越过自己背后的馥家直接上奏!
还是两本!
且是以数骑同发,真假相杂!
馥太翼只能亲自带人去拦,费了千辛万苦方才追回最要命的一本,回来就将郦裕的腿当街打断了!只这人在朝廷品级不低,若在任上身亡朝廷必定要追查一番,馥家再骄横也不能直接动手杀他罢了。
报民乱的那一本送进了宫,也不知郦裕在奏中如何下笔的,竟引来了一个公孙神英。
别人不知公孙神英,馥家却极是清楚,【神英】这字还是公孙莹二十及冠时先陛下不顾嫌疑亲临府邸,当众给她取下的字,当今不光没因此见弃,还允了她一家皆可沿用【神】字,暗含祝福她一家皆有神灵护佑能为大秦栋梁的美意呢!
馥坚一听来者是她,当即就让长女起身回京,又吩咐众人万万不能与公孙神英直接冲突。
既然公孙神英此来郁州必要着落在她头上,鲁玉龄不得不问当如何对待。
馥太翼便冷笑,金眸闪烁,只抚着肩膀不肯离去,馥坚百般催促她方才一怒而去。
既然要用她困住公孙莹,馥坚便不得不敷衍鲁玉龄一二,便对她提了提当年馥太翼化名萧显与公孙莹结交,意图谋算君王,最终事迹败露,被当年方满十六岁的公孙莹追出百余里,隔河一箭射断锁骨不得不忍辱而逃的旧事,却并不说如何对待公孙莹为是。
鲁玉龄只得回来自己琢磨,最终定下不管公孙神英之前有何名声,如今到她这里,只管当公孙神英是个寻常的宗室贵女那样好生服侍,吩咐所有人万事不开口,不负责,只管在旁观望,若她要成什么事,只管搅扰打断,叫她任是何事都做不起来就是。
果然也一直平安到了如今。
鲁玉龄深觉此计得当,便道:“你急什么?她莫非还能跑了不成?日子长着呢~”
周顺一听这话就想跳起来,只能双手抱拳摇了摇:“我的好大人!”她忍耐道,“您这是站在干岸上不知道水里的快要淹死了啊~跟那公孙神英周旋的可是我们几个!您在这里不知道,那公孙神英跟条蛇似的,看着悠游自在漫不经心似的,不知道的真以为她来这玩儿了,谁知她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脑子!难道说公孙家真就这等厉害?区区一个旁支子弟已经如此,正位上坐着的那又是什么人物?你我”周顺惊慌地瞠大眼,与鲁玉龄森然睨视的目光相对,半晌终于收回口舌,灰溜溜地闭了闭嘴,还是说道,“大人有所不知,那公孙神英从不按套路行事,属下们属实是应付不来啊~”
“你只管搪塞过去就是!”鲁玉龄不甚在意的喝斥她,“一个落在彀中的困龙,平时再有翻天覆地的本事又如何?还不是乖乖呆在这里受我们糊弄?!”雪白的袖子一挥,“去!”
周顺再想说郦裕的事,鲁玉龄已侧过身去不再理她。
呆站了半刻,周顺垂头丧气的走出别院,当即骑马回了矿场,已是掌灯时分。
周顺隔日便起身回了府衙,李海峰在门前迎了她。
接了李海峰递来的凉茶一饮而尽,周顺大舒一口长气,正欲坐下来向他一倾苦水,却又从他口中得知这两日公孙神英竟半点没闲着,不是泡在陆南人聚居的西城,就是整天在衙门里查阅往年账目,不由跌脚长叹,半昏半泣的扶额道:“那瘟神!”
李海峰连忙扶住她。
周顺跺着脚,一时声泪俱下:“当初怎么就将这瘟神引来了这里?!!如今倒叫你我左支右绌,日夜悬心!”又一迭声喊,“快去拦住!莫要教她再查账!”
李海峰不解,“周大人只管安心歇息,我们衙门的账目再干净不过,那些许损耗算不了事。”
周顺反问:“干净?如何干净?我们人吃马嚼的,偌大一个府衙,养得上下几千口子人,如何就能干净了?!你倒是说说怎么就能干干净净?!”见李海峰恍然大悟的哎呀一声这才醒悟,只好跺脚喊:“还不快去?!!!”
李海峰放手就跑,倒把周顺闪了一闪,险些扑在地上。
周顺见他回头,自己从椅子上支起身喊:“去你的!快去!”
李海峰就又转身提起袍子飞快的去了。
周顺索性就坐在地上,嗐声叹气。
府衙内一片慌乱,连夜点起灯火将那真账改作假账,人人莫名贪了公中好些钱物,折腾一夜熬得人人眼角通红也就算了,偏偏第二日周顺又在郦裕处遇见了施施然而来的公孙神英。
不管周顺心内如何断定,到底还是对这个共事了三年的通判道:“公孙世子虽好,只是如今也久在我们郁州,也不知向来住不住得惯。恰好这一阵郁州颇为风平浪静,倒是郦大人休养的好时机,大人也该趁这时机好好为自己、为令公子,好好谋划一番,以郦大人通身的才能手段,将来前程必在我等腐吏之上!何愁不能舒展志气?如今倒白白在这冷巷里耗费了大好年华,竟是可惜之至的事,谁又会为大人扼腕?”
公孙神英含笑插话道:“大人只管放下心休养,郁州此时前有周顺周大人鼎力支撑,后有鲁玉龄鲁大人在外周全,您只管闲下心来好好休养身体,大人若是闲来无趣,我就住在府衙后街上,倒是时常可以来陪大人消遣。”
郦裕神色一顿,看着她缓缓道:“我这人倒不好相处。”
公孙神英笑了一笑,还真没以为前次的事后自己就能与郦家关系非浅了,“世上哪有不好相处的人?若有,定是我德行有不足,叫人瞧不上我。郦大人若闲了只管放心找我,神英闻唤即来。”
郦裕扫了她一眼,神色眼见缓和了些,他再看向周顺时仍是紧绷敌视的。
周顺哪还有话说?!
见事已至此,她只得向郦裕拱了拱手,甩袖不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