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颜可心催促,柳笙也想要早些同梁子鸣言归于好,但事情也没有那么容易,自二十七日开始直到三十休沐日都是天祥节假期,按她的想法最好这几日都待在家里同梁子鸣相处,慢慢劝得梁子鸣不那么生气。可是这样的一连数日的节日,对于朝中的文武官员而言,是极好的互相宴请的机会。二十七日一大早就有好几家宴请帖子送上门,她最终选择赴户部尚书钱文婷家的宴席。
钱家女儿出生以后,钱府还没有宴请宾客,钱文婷选择趁此机会大宴宾朋,在这次宴请之后钱文婷便会赶赴东北境主持田地划分事宜。
钱府连生了五个儿子方得一位小姐,这宴席自然是越隆重越合乎钱文婷的心思。钱府自大门至客厅,全部张红挂彩,下人们身着新做的浅绯色夏日绸衣,在大门两侧客厅内外穿廊四周,垂手侍立,侍儿们簪金戴玉,打扮得一个赛一个地漂亮,蝴蝶一般往来上菜。客厅中先有太乐坊的歌舞艺人载歌载舞,后有杂耍艺人说趣逗笑,更有功夫艺人表演飞竿顶碗。
席面更是山珍杂错,海鲜罗满,流水长席,自清晨至深夜,菜品不断,清酒、果酒、果酿、甜汤,各种饮品不重样,荔枝、甜瓜、草莓、李、桃、杏,新鲜瓜果应有尽有。
整个京城有一半的官员都来赴钱家宴席了,官员们瞧见柳笙岂有不巴结的?而且有几个机灵的,像梁府大小姐梁梦诗、绍州沈家大小姐沈芙、吴州顾家小姐顾蕾,都猜测这钱文婷将要去东北境出差,户部副尚书苏澈还在休产育假,这户部没有主事的人是不行的。
因而本就是户部官员的梁梦诗和沈芙、顾蕾都热情洋溢地同柳笙攀谈,想要在钱文婷走后主持户部大局。
其中作为前右相之女,在户部任职多年的梁梦诗表现得尤其积极,就差没明着说,钱大人走后这户部的差事交给她梁梦诗就行。
沈家那个年轻的小妹子沈芙,也一改之前万事不关心的做法,话说得也很主动,甚至有同梁梦诗较劲儿的意思。
柳笙暗暗奇怪,笑着打趣梁沈二人道:“难得,难得两个大小姐这么公忠体国,争着抢着揽这最繁难的差事。”
她这么一说,坐在她旁边的前吏部尚书楚昀就笑呵呵地开口道:“小诗、小芙,你俩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啊,以前是朝廷给你们官职,你们都还要考虑考虑,今个儿怎么转了性了?”
楚昀虽然已经不再担任吏部尚书,但朝廷仍旧给她保有从二品官员的俸禄。因而遇到钱府诞女这样的大喜事,她仍旧是要来参加的,不仅参加,还每次都要坐上座。像钱文婷等人都是做事比较圆融的,断不会为了这点小事,驳了老同僚的面子,每次都给她安排得妥妥贴贴,因而楚昀还是很乐意赴宴的。
沈芙毕竟年轻藏不住话,听见柳笙和楚昀都这么说,就嘿嘿笑着搔搔头,“瞧相国和楚姨您两位说的,好像属下多不上进似的,我以前那是肩上没担子。”
柳笙一时没明白沈芙这话中之意,笑着问她,“你现在身上有什么担子,还不是继续做你的沈大小姐。”
绍州沈家虽然不到富可倾国的地步,也是凰朝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尤其是绍州沈家送子进宫之后,大力支持明帝一统,在四国之战时,出银子出物资,深得明帝认可,眼下天下太平,沈家作为朝廷支持的官商,将生意铺展到东西北三境,银子山呼海啸般扑来,家族财产比以往至少增长了两倍。偌大的沈氏家族,眼下只有沈芙这么一个女儿,多少银子不是尽着她一个人花,能有什么为难的?
沈芙听了,甜美可人的小脸上就露出了不大好意思的笑容,“现在跟以前当然不一样,属下现在已经娶了夫郎,是有家累的人了。”沈芙说着话,抬起轻柔的羽睫看向梁梦诗,“梁姐也是啊,原先是什么心都不用操的大小姐,现在为了养还没出世的宝贝女儿,跟那刚考中进士的乡下女儿一样,每日里在衙门里早来晚走,可上进啦。”
柳笙听得有趣,笑着询问梁梦诗,“这话是真的?小诗现在这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
“真的,真的,属下现在也是要有女儿的人了,不能再像以前那么懒散了,笙姐,小妹的好笙姐,你要是不信,你给我身上压点担子试试,小妹保证给你完成得妥妥的。”梁梦诗赶紧趁机表态,她与柳笙因为梁子鸣的关系,彼此一直都很亲近,只不过柳笙认为她没什么才干,就是个诗酒风流的富贵闲人,一直不大在明帝面前荐举她。
梁梦诗知道这一点,今个儿想要尽力扭转柳笙对她的印象,柳笙笑呵呵地听着,却不肯接她的话,她便越发要卖好给柳笙,将自己的椅子往柳笙跟前拉,小声问柳笙道:“笙姐,听说前阵子笙姐也陪着鸣哥去柔仪观求神了,鸣哥可有好消息?”
柳笙别的话不想答,这个问题却不能不答,因为梁梦诗是梁子鸣的母家姐妹,这话可以算作梁梦诗自己随口一问,也可以算作梁冰鉴让梁梦诗代为询问,作为梁子鸣的妻主,她有义务回答夫郞母家的问询。她蹙了眉头道:“还没有呢,我也正愁呢,你知道你鸣哥身体不好,就算是求了神,也不能立竿见影。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她后面这个问话,其实是堵梁梦诗的嘴,把问题转移给梁梦诗,她没指望梁梦诗能够回答。
然而梁梦诗竟真的答上来了,这位养尊处优的大小姐乐乐呵呵地同她言道,“笙姐,你这算是问对人了,你要是问别人,别人真不一定知道。”
柳笙疑惑,“你知道?”
梁梦诗越发起劲,站起身来向她这边倾斜,连比划带讲,“笙姐你带鸣哥去拜神,是不是只去了柔仪观前殿,没去后山拜祭?”
柳笙越发不解,“后山有什么?”
梁梦诗一听,便知道柳笙没有带着梁子鸣去过柔仪观后山,当下有意卖她个恩情,十分细致地告诉她:“后山有圣父像啊我的笙姐,据说开天之初侍奉女神的男子中只有圣父最得女神欢心,要想让女神赐予宝胎,不能光拜女神,也得拜那个圣父。圣父同意了,在女神跟前说句好话,男儿们才能称心如愿。”
柳笙将信将疑,她知道女神庙里附带这有圣父的神位,但她从未听说过圣父居然管着男儿们生女育儿的事。
她眨眨眼睛,开始思量这事究竟几分真?
那梁梦诗见她不信,便用自家做例子,“笙姐,你不信是不是?嗐,你我至亲姐妹,我还能骗你不成?我家飞鸿就是拜了圣父有了喜讯的,还有叶家正君,笙姐,我听飞鸿说,叶家正君也是去拜了圣父才如愿以偿的。”
梁梦诗这么一说,柳笙便有些信了,只是她不解地看向坐在另一张桌子上正与人聊着闲天的叶衡,埋怨道:“阿衡你怎得不告诉我需要拜圣父的事啊?你早告诉我,我早点带着子鸣去拜圣父,现在子鸣多半已经有喜讯了,你看这耽搁的。”
她同叶衡同为常朝官员,平日里两个关系甚好,很有些熟不拘礼的意思,这抱怨的话也是真心实意,脱口就来。
叶衡正在与堂姨叶萼慧聊天,听见柳笙责问,便转过头来一脸茫然地看着柳笙问道:“柳相你说啥?什么拜圣父?”
柳笙看她这一脸懵怔不像装的,有些疑惑,“你不知道啊?你没陪着你家正君去?”
叶衡迷茫地摇摇头。
梁梦诗替叶衡接了话,“嗐,笙姐,拜圣父都是男儿自家进去,没有让女子陪着的。我当时想陪着飞鸿进去,人家柔仪观都没让陪,衡姐当然也没陪着啦。”
不让妻主跟随,只让男儿自己进去礼拜,这是什么规矩,柳笙蹙眉,“不让妻主跟着去,这怎么听着这么怪啊?”
梁梦诗道:“笙姐你管它那么多呢,只要圣父满意,赐予女胎就行啊。”
这话倒也有有理,柳笙迟疑着点点头,梁梦诗看她不再追问,就继续把话题扯回户部由谁来主持大局上来,一论及朝廷公事,柳笙也就顾不上思量太多了。
梁梦诗同她谈完,便有几个年轻的女子官员也过来敬酒,礼部副尚书高莹也有公务上的事要央求她照应,如此柳笙便顾不上再细思这柔仪观后院拜圣父的事究竟有何不妥。
令柳笙没想到的是,她和梁梦诗、叶衡两个的对话,全都被今日也来赴宴却坐得与她隔了一张桌子的御史中丞陈语陌听进耳中。陈语陌结合昨晚贺绯辞告诉她的消息,得出了个结论,那便是尚然兮用药品帮助叶衡正君受孕一事,是连叶衡都瞒着的。
昨日天子生朝,朝廷在宣德殿大排宴席,所有能够出席的文武朝臣后宫君卿外廷命夫,全都前去赴宴。监察御史贺绯辞因为同叶家下人打斗伤了颜面,被天子赐予了十日假期,眼下正在休假便没有前往宣德殿贺寿,但他也没闲着,这位年轻的男子官员自打休假以来就带上一个常到各府中拆洗被褥衣物的中年男子,到体仁堂后门斜对过小街上的一家皮货铺子里坐着,两个一起盯着体仁堂后门观察。
昨日天子寿宴,他也雷打不动地前去盯梢,悄悄地戴了蒙面的纱,更换了一身百姓常服,带着那拆洗男子,一盯就是大半天。功夫不负有心人,昨个儿中午,终于让他盯到叶家的下人前往体仁堂。
叶家正君在天子寿宴上未曾出席,趁着妻主叶衡带着侧室齐苗出门给天子贺寿家里没人的机会,悄悄地派了个贴身老仆前往体仁堂,向尚然兮请教他已经有孕三个半月,怎得仍旧呕吐不止,食欲全无?是年龄大了身体承受不住孕育之苦,还是那药有问题?
他不敢当着叶衡或是齐苗的面打发仆侍过来,只能瞅准机会,悄悄让老仆前来问询,更不敢自己乘车前往。这都是当初尚然兮告诉过他的,一旦有孕,就要同体仁堂尽可能地切断联系,免得人顺藤摸瓜把这事抖搂出去。
他是个遵守承诺的,却没想到陈语陌和贺绯辞早就盯着这体仁堂了,那怕他只派了个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老年仆侍过来,仍旧被那常到各府浆洗衣物的拆洗男子认出来了。
待着老仆入内问询了,又从体仁堂后门出来,贺绯辞就让那拆洗男子走上前去同这老仆搭讪,老仆对这拆洗男子并不提防,几乎是拆洗男子问什么,老仆就答什么,只除提到那药的时候含糊其次,没把叶家正君服药一事直接透出来。
但是饶是如此,也足够了。
贺绯辞拿到了这样的证据,当晚便去见陈语陌。
两个大为兴奋,当即定下两个行动,一是继续让这拆洗男子联络别的拆洗男子,在各府后院中探听消息,二是让御史台的差役们在京城及附近郊野以天子寿诞严防奸细为由对普通百姓家中有中年孕夫的人家,立刻盘查。
她是御史中丞,有在京城附近查案之权,这种不惊动官宦人家,只查问普通百姓的做法,根本无需向天子请示。
安排好了人手,她今个儿接到钱文婷的宴席邀请,就好整以暇地前来赴宴,想要看一看叶衡知不知情。
果然是不知情的,她心里头不知道是该同情这位老姐姐,还是该夸赞尚然兮一句胆大包天。
京城人人都知道,叶衡与她家正君伉俪情深,倘或叶家正君有什么差错,怕是光一人叶衡就能掀了体仁堂!
可怜叶衡这一天只觉自己后背凉飕飕的,全然没意识到这陈语陌正在琢磨她。当然就算是她发现陈语陌琢磨她,她也没功夫理会这些个事。她眼下正在为正君日渐消瘦的身体担忧,同堂姨叶萼慧闲聊,也是想向这位比她年长的堂姨请教一下照料有孕夫郞的经验。
虽说她之前也照顾过齐苗,但齐苗身体健康,与正君这情形完全不同。
“以我看,他怕是要全天卧床,一刻都不要下地,如此说不定能挺到生产。”叶萼慧还真是个有经验的,叶萼慧共有一女二子,其侧室为其诞育女儿的时候,因为之前滑胎过两次,身体相当虚弱,当时的老太医给出的主意,让男子全程卧床休养。
叶衡有些不确定地询问叶萼慧,“一刻也不要下地?那吃喝拉撒怎么办?”
叶萼慧:“全在床上。你要是不信,也可以让秦梦菲过去诊诊脉。”
叶衡听得发愁,她想正君眼下才有孕不到四个月,若是要在床榻上躺到生养,那至少还要四个月。不说孕夫身体本就是不适,便是身体健壮的人,每日里一动不动躺在榻上连躺四个月怕是也要躺出毛病来了。
更何况她家正君她还不了解吗?那性子是极为要强的,要他躺着略作休息还可以,在床榻上用膳也不是不行,但拉撒也都在床上解决,那他是绝对受不了的。
叶衡发愁极了,打算回到家中探探正君的口气,若是正君极为反对,她再让人请秦梦菲入府诊脉,看秦梦菲有什么办法没有。
对于叶衡和叶萼慧的谈话,柳笙听见了,却也没有去留神探究,毕竟家家有难题,她只琢磨她自己的难题都没完没了,哪有心思琢磨别人的家务事?
在钱府饮宴大半日,她起身回府,才刚到家中,下人们便报说祖芷烟祖大人前来拜相国。她听了便让人将这祖芷烟请到外书房相见。这祖芷烟原是地方官员,去岁缠绵病榻,无法任职,上了折子辞去官职回京养病,眼下身体已经康复,递了折子请求复职,担心朝廷会将她打发到偏远州县去,前来恳求相国予以援手。
柳笙因为这祖芷烟的祖母与自家祖母关系极佳,两家有世谊,便很爽快地接见了这祖芷烟,并慨然承诺,帮她在天子跟前美言。祖芷烟千恩万谢地去了。
柳笙待祖芷烟走后,自往后院去见梁子鸣。
梁子鸣刚刚处置完家务,正坐在房中安静饮用滋补的茶汤。这茶汤是他姨母梁冰鉴今个儿上午派人送来的,梁冰鉴是个极为精细的女子,云雪的事,虽然柳笙在前朝没漏半点风声,但作为在朝中根深叶茂的老相国,梁冰鉴仍旧是通过内侍省官员知道了这个消息。毕竟那孟府虽有官兵把守,却并非远在天外,既在京城的地盘上又由内侍省官员负责孟府仆侍们的日常月钱发放,孟府中住了个柳府安排过去的男儿的事,便不可能全然瞒住。
老人家知道了之后可就着了急,但老人家老谋深算,知道只要柳笙当真对那云雪动了心,梁子鸣终究无法阻止云雪进府,既无法阻止新人入府分宠,那么对梁子鸣来说,事情最好的走向便是抢在云雪入府之前怀上宝胎。
只要梁子鸣能够诞下亲生孩儿,哪怕是个儿子,云雪进得府来也只会是个微不足道的宠侍,不能同正君叫板的。
倘或梁子鸣足够得姚天眷顾,能诞育个女儿,那么她便出面支持梁子鸣向柳笙提要求,拒绝这云雪进府,倘或柳笙不肯放弃云雪,云雪充其量也就是个被相国养起来的外室。
梁冰鉴主意拿定,便让人把之前为女婿郑飞鸿从玉龙太医那里购买的滋补茶品,给梁子鸣送了来。
恐梁子鸣闹别扭不肯煎服,老人家让人把头一天应当服用的茶汤在梁府煎好,派人用冰镇罐子提了来,并且打发老成仆人过来同梁子鸣说话,道是“公子便是生妻主的气,也不能拿自己的孩儿赌气。公子若是连这一层都悟不透,只怕老了有苦头吃。”
恐梁子鸣不能理解,老仆人传达完梁冰鉴的话之后,苦口翁心地劝他:“公子若能同相国恩爱一世也就罢了,倘或不能,或是相国走在了公子前头,那时公子只能依赖人家生养的小姐过日子。人家生的终是同人家亲近,公子又同人家关系不好,那人家的小姐对公子这个嫡父能有面上的尊敬就不错了。公子想要个贴心合意的孝顺孩儿,还是得自己生养一个。便是生不了女儿,能有个儿子,也有人嘘寒问暖不是?”
梁子鸣本就心动柳笙昨晚所说的诞养个儿子的话,今听了姨母和这老仆人的话,越发想要生养个儿子了。
此时他默默地饮这滋补的茶汤,瞧见柳笙进来,便起身招呼柳笙,“妻主回来了。”
他心情难以彻底转好,对柳笙也只是从不愿多加理会,变成乐意打招呼,但只是打招呼而已,他既不屈膝行礼,招呼完了也懒得说别的话。
柳笙已经很满足了,挥手将房中的侍儿遣了出去,上前拢住梁子鸣的肩膀,将人往怀中带,低头嗅人脖颈上的茶烟清香,软声软语地问他:“我有话要同子鸣讲,子鸣同我去花园里好不好?”
她没抱太大期望,话说过了,就做好了被梁子鸣拒绝的准备。然而梁子鸣淡淡地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