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其实不好答,明帝有些不想讲,然而赵玉泽深邃矜贵的眼睛就那么盯着她,仿佛她若是不回答,他就心里头认定一个匪夷所思的答案来。
话语在唇齿之间滚了两遍,赵玉泽以为她不会讲了,知情识趣地选择让步,“是玉儿逾越了,玉儿不该这么问陛下。”
年轻的敏贵君拿起一旁的大团扇继续给她扇风,“玉儿给陛下打扇子,陛下继续批折子吧。”
他的话语是轻描淡写的,动作也是轻盈如水的,脸上的表情更是温柔得体的,他没有因为她拒绝回答他的问题而生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明帝心里那点不愿意正视自己下了旨意惩罚后宫的别扭感被愧疚冲得无影无踪,她想,旨意是她下的,恶人她已经做了,若连承认都不敢,那她岂不是虚伪至极?
“如果是玉儿做的,朕也会罚玉儿禁足十天的。”她维持着抱着赵玉泽腰腹的动作,就连与人对视的视线都没有收回来,她就那么虽然艰难却一点都不逃避地讲出自己的心声。
“那玉儿要谢谢陛下。”赵玉泽非常爽快地接话,他想屈膝向明帝行礼道谢,但明帝把他抱得紧紧的,他根本动不了,也只能作罢。
“玉儿谢朕做什么?”明帝没有反应过来,神情错愕。
赵玉泽抿唇一笑,没有回答,他不愿意告诉她,他是在感谢他和薛恺悦获得一样的惩罚。
他对此是真的很满意,感情上再有亲疏厚薄,至少在面对大事的时候,明帝终究是没有过于厚此薄彼的。但这话他自己领会就可以了,他不想讲出来。
讲出来了,便显得他在感情上比薛恺悦弱势了许多。明明是一样的后宫,当初他比薛恺悦还要得宠一些,他刚进宫的那段日子,没有身孕就晋了君位,说上一句宠冠六宫也不为过,虽说如今位份不如薛恺悦了,但是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承认自己在感情上不如人。
明帝也是极为聪明的,错愕了半瞬也就明白了赵玉泽的意思。她心疼地再次紧了紧胳膊,用那烈焰般的朱唇隔着衣衫轻啄赵玉泽的肌肤,“玉儿,你在朕心里同悦儿是一样的。”
唇下的肌肤听到这句话稍稍僵了一僵,她越发心疼,索性把话说得更透彻一些,“十个指头有长短,朕的确有顾此失彼疏忽玉儿的时候,可那都不是朕的本意,在朕心里,朕愿意一辈子疼宠玉儿呵护玉儿。”
她这话说得深情款款,赵玉泽的身体软了下来。
明帝把整个侧脸都贴到他的腰肢上,默默地享受着温馨厮守的宁和。
好一会儿,她方才鼓足勇气,继续讲她为何要罚薛恺悦禁足。
“朕是不愿意罚悦儿的,别说这事是个意外,就算是悦儿有意为之,朕也不会舍得惩罚悦儿。”
这一点是赵玉泽意料之中的,他默默地抚了抚明帝的秀发,没有接话。
“朕爱悦儿至深,为了悦儿朕可以付出性命,他无意中伤到了朕,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吗?这在朕看来根本就不需要惩罚。”
明帝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铿锵有力,气势十足,这让赵玉泽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不知道明帝是故意在他面前做出深情的样子来,还是真的能够为了薛恺悦付出性命。
他印象中,他家明帝陛下是个极好的天子,也是个极温柔的妻主,可也仅止于此了,如果谁告诉他,他家明帝陛下能够为了哪个后宫将生死置之度外,他是不信的。
千金之女,不入危城。何况是自幼是太女,长大了便是天子的明帝?
只有别人保护明帝的,没有明帝为了他人涉险的,便连他和薛恺悦这样的后宫男儿,到了战场上,首先想着的也是保护好陛下。
眼下明帝却跟他说,她为了薛恺悦可以付出性命,薛恺悦伤害了她,她根本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这让他很有些震撼。
只是,他开口询问,“陛下既然没打算惩罚恺哥,这禁足的旨意又是怎么回事?是柳相国劝陛下如此的吗?”
明帝眸中的神采暗淡了下来,她把脑袋整个窝在赵玉泽的腰身中,闷闷地道:“朕舍不得惩罚悦儿,如果事情只是涉及到朕,任谁劝谏,朕都不会禁足悦儿的。可是,朕是有女嗣的人,朕害怕有朝一日,奸邪小人有样学样,万一有哪个胆大妄为的伤害到朕的孩子们,朕难道能够因为无心之失就宽宥他们吗?”
柳笙得知伤到她的是薛恺悦,其实有些犹豫,因为她之前再三告诫过柳笙不要针对薛恺悦,如果只是柳笙带着陈语陌过来,那可能柳陈两个会收回谏言,事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可是她的堂妹惠王世女萧冰月也一同过来了。萧冰月据理力争,跟她讲若是不惩罚薛恺悦,那就是在告诉天下人以后只需要苦心孤诣地培养一个得天子宠爱的男儿便可以放心大胆地行伤害天子之事,只要天子深爱这男儿,自会护他周全。
就算她信任她的后宫,也不准备再纳新人,可她有女儿,大公主虚岁已经九岁了,几年之内就有可能懂得感情的事,真有什么歹人处心积虑地给大公主备上一两个用心歹毒的男儿,伤到了大公主的身体乃至性命,她们又该如何处置呢?
惩罚皇贵君不是她们的目的,她们是要告诉天下人,不管是谁伤到了天子,伤到了皇室,都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相比于要达到的目的来说,禁足十日,都算是罚得轻了。
明帝被萧冰月的这番义正词严的说辞说服了。她能够容忍自己被伤害,为了她心爱的男儿,她把命舍出去都无所谓,可是她真的无法容忍女儿被伤害。
她一想到奸邪小人的确有可能用这样的手段来算计她的女儿,她就控制不住内心的恐惧与担忧,为了她的小宝贝们,她只有暂时委屈一下悦儿这个大宝贝了。
为了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她当然不能只罚薛恺悦。这次所有被牵连进来的人,包括负责守卫宫门的天子亲军、负责保卫天子安全的御前护卫、负责给应宫中日常用品的内侍省官员、负责打扫宫中道路的侍儿、负责喂养宫中猫雀的侍儿、开办了车马配饰铺的安远侯赵府、负责日常管理京城酒楼商铺的户部官员,全部按照御史中丞陈语陌的建议从严责罚。
赵府的车马配饰铺,按照右相柳笙的建议,责令关门整顿,至少歇业一个月。所有的京城商铺,全都由御史台的官员小吏登门告知,往后不准售卖任何有可能伤人性命的利器给宫里的人,所有宫中的日常用品采买,都有内侍省统一负责,并且在进入宫中的时候由守门亲军和御前护卫进行两道安全查验。
她要把所有可能的漏洞都堵上,给她的几个女儿打造一个铜墙铁壁一般安全的未来。
“原来恺哥是被陛下当典型了,玉儿有些心疼恺哥了。”赵玉泽很知机地替薛恺悦说了句打抱不平的话,他想他家陛下一定是希望听到这样的话的。
委屈了最心爱的男儿,他家陛下心里一定不好受,需要有人共鸣与分担。
这句话果然让明帝感到了窝心,她抱着赵玉泽喃喃言道:“朕这回确实委屈了悦儿了,连端午佳节悦儿都不能好好过了。这是他生了持盈之后,第一个端午节呢。”
赵玉泽灵机一动,给她出主意道:“禁足也不碍恺哥过端午节啊,陛下只说要禁恺哥的足,可没说不许他过节。”
明帝无精打采地道:“可是悦儿都不能出殿门,宫里的宫宴他就参加不了了啊。”连宫宴都无法参加,还怎么好好过节?
赵玉泽笑着点拨她:“参加不了宫宴有什么的,玉儿想,对恺哥而言,最重要的是能见到陛下,只要陛下在端午节那天,御驾亲临,陪着恺哥过节,那恺哥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妙啊,朕差点忘了朕可以去看视悦儿的。当初小语禁足,朕就是悄悄地过去宠幸的小语。”欢喜不足片刻,她立刻就想到了她的腿伤,“可是朕伤了腿,行动不便呢。”
让人抬着玉辇过去,未免太过显眼,会被她堂妹萧冰月唠叨不说,也无法起到警示世人的作用,可她这腿伤有点严重,想要翻墙而入,怕是不那么容易。
赵玉泽灿然一笑,主动提供帮助,“玉儿的轻功是足可以带着陛下翻墙的,陛下就别担忧啦。”
这人真是太聪明太智慧了,明帝只觉一天的愁云都消散了,她抬起胳膊,用力一按,把人按在自己怀中,低头就去吻人形状秀美的朱唇。
令明帝没想到的是,翻墙而入的主意,当天晚上就被董云飞抢先实施了。
这晚薛恺悦在哄持盈入睡之后,一个人无聊,持着宝剑在后院里头练剑。才练到一半,就听到院墙的墙根下“砰”的一声,他刚要过去查看,董云飞已经笑盈盈地站在了他面前。
“哥,无聊了吧?弟弟给你带好吃的来啦。”董家君肩膀上扛了一个大大的包袱,冲着他拍拍包袱,示意里面都是好吃的,而后快速走向桂花树下的小石桌,把包袱放了上去。
薛恺悦跟着走过去,眼见着董云飞打开包袱,他瞧着那满满当当的瓜果点心乃至用油纸包着的烧鹅熏鸭,忍不住笑出声来,“你这也拿的太多了,知道的我是在禁足,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蹲大牢,还是那种不给饭吃的霸道野牢。”
“哥,你尝尝这个果子,这是南境均输使才送过来的。”董云飞不理会他的调侃,从一堆瓜果中间挑出了个红皮果子,正是明帝在紫宸殿中食用的果子。
“这果子我有的,中午收到皇后送来的两个,下午收到陛下送来的两个,这晚上又得了你拿来的两个,今个儿我这里是果子大丰收了。”他笑呵呵地告诉董云飞,心里觉得暖暖的。
董云飞也替他欢喜,“哥收到果子了啊,那真是太好了。”
的确太好了,他如常收到了果子,那就意味着安澜没有克扣他的份例,天子心里也记挂着他。只是,薛恺悦接过这个红皮果子,又拿起另一枚递于董云飞,“每人两个,你全拿来了,自己还没尝吧?咱们兄弟俩一人一个,权当宵夜。”
董云飞咬了一口果子,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发,很坦荡地承认,“我怕哥没收到嘛,就都给哥留着啦。”
薛恺悦不再说话,乐呵呵地食用果子。他想兄弟之间便应当是这样,他替他顶罪受罚,他心里想着他,连得个时新果子都要巴巴地给他留着。
“慢点吃,吃完了再陪我练会儿剑,我一个人没有拆招的,正无聊呢。”不欲让董云飞过于愧疚,他自然而然地吩咐董云飞,给董云飞找一个陪伴他安慰他的理由。
“好嘞哥”,董云飞答得脆脆的,脸上的笑容甜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