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稚跟邱幼远商定了下午三点会面,地点就在荣轩大学城附近的一家茶餐厅里。
这家茶餐厅装修不算精致,但胜在物美价廉服务到位,向来深受周边大学生的喜爱。以前宁稚读大学的时候,就常跟邱幼远在这里约会。
时隔多年,人事风物早已不同。宁稚看着已经扩张了不少的店面难免有些感慨,但还是没多停留,抬脚上了二楼。
牌匾小巧的包房里,能从门缝隐约看见两道身影。宁稚抬头看了一眼,发现邱幼远把邹兰穗也给带来了。
对于邱幼远这个近年来愈发目中无人的经纪人,宁稚是打心底里不怎么喜欢,当下皱了下眉,手扶上门边就想进去。
但没想到屋内两个人坐在同侧交谈,言语间竟然聊到了他。
宁稚一顿,下意识停下来没往里走。
邱幼远声音低些,似乎是提起了宁稚的工作室,依稀能听到什么spray,黎琼之类的字眼。
邹兰穗则姿态轻蔑,嗤笑道:“池浅王八多……”
这墙角听得实在不巧,正赶上人家说他坏话的时候。
宁稚推门直接走到邱幼远对面的位置,招呼没打一个就落了坐。
邹兰穗被吓了一跳,想起最近宁稚拒绝合作后重新寻找画师,而给自己平添的一堆工作量,自然也摆不出什么好脸色,狠狠剜了他一眼就转身走了。
桌上已经提前放好了布朗尼蛋糕,小小巧巧的一个,光是看着就让人很有食欲。
宁稚盯了那东西几秒,移开视线,将手里拿着的礼品袋放到了邱幼远面前。
“上次不小心拆开了,没补快递包装。”宁稚努了努嘴:“我查了一下这是绝版货,放二手市场上炒炒,想回本应该不难。”
邱幼远半垂着脑袋,他的头发已经很长了,用皮绳简简单单扎起来一半,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很有艺术家的派头。
“你就这么急着要跟我划清界限。”邱幼远轻声道:“这礼物就是为你买的,哪怕现在你不想看到我,真的连收下它都做不到吗?”
宁稚一时没开口,邱幼远以为他有被打动,欠了欠身继续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奢侈品,贵价礼物只有手表能入眼,你……”
宁稚抬手制止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松垮的袖口收不住地往下坠,露出一截细瘦而骨感十足的手腕。
还有一块蓝色表盘男表的边边。
见邱幼远暂时闭嘴,宁稚身体后倾往椅背上靠了靠:“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很喜欢手表?”
邱幼远沉默了一会儿,道:“你戴过次数最多的就是现在手上这个,是童老师送你的工作室成立礼物……也是你所有腕表里最贵的一款。”
宁稚有点想笑:“你也知道这是谁送的。”
宁稚定定地看着邱幼远:“当时咱俩毕业没几年,穷的叮当响。如果没有侥幸得到童老师的青眼,我不可能那么快从一众画手里冒头。而你,也不可能签约到童淮吟的公司,接受一系列太子爷待遇直接得到今天的声名地位。”
邱幼远不喜欢听身边的人讲自己早年曾蒙童淮吟提携的事,脸上的笑容渐渐收了起来。
宁稚依旧没什么表情,不为所动道:“虽然现在你我都已经自立门户,不需要童老师的帮助就能顺风顺水地把钱挣了,但有些事总该一直提醒着自己不要忘掉。”
顿了顿,宁稚又道:“所以我戴它,也不是因为价格多么高。我父母没什么文化,生出来的我也不习惯跟人比谁花钱多。”
“这么多年了,我真正着急想要的奢侈品……”宁稚一笑:“就只有房子。”
“这些话,”邱幼远深吸一口气,苦笑道:“你以前从来没说过。”
宁稚失语,站了起来,不打算再跟他浪费时间。
宁稚几步走到门边,在一只脚踏出门槛的前一秒侧过头,瞥了一眼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邱幼远。
“我没说的话多了。”他想了想,淡淡道:“比如甜品一直是你喜欢的,我独处的时候一次都没点过。”
邱幼远豁然抬头,嘴唇翕动,看上去既震惊又难过:“那你怎么……”
“你也没问。”宁稚无端烦躁,合上门喘了几口粗气才觉得心里舒服了一些,慢慢地贴着楼梯往下走。
……
邱幼远还坐在包房没出来,宁稚主动去前台把帐结了,走出门的时候被迎面而来的阳光晃得有点睁不开眼。
他将胳膊横在头顶遮了几秒,等自己的眼睛可以适应这种程度的照射,才慢慢挪开,从茶餐厅的台阶一步一步迈下去。
宁稚是从邵朗星公寓出来的,离这里也就几分钟的路程,并没有开车。
他双手插在大衣兜里,在跨出最后一步,脚踩到实地的时候,听见自己身前停车位的车鸣了两声笛。
宁稚本能地顺着声音看过去,发现按喇叭的那个人是邹兰穗。
大学城一带出了三环,不属于核心市区,没有不许鸣笛这种说法。
宁稚跟邹兰穗目光相接,看见她挑衅般地冲自己扬了下眉毛。
宁稚:“……”
宁稚感觉简直莫名其妙。
他把原本拉到下巴的口罩规整戴好,准备直接躲开这辆车,不与神经病论短长。但还没有出几步,就听见她又按了两声。
宁稚慢慢站定,这下心头是真有股火窜了出来。
邹兰穗以前对他态度就不冷不热的,但那时宁稚碍着邱幼远的面子,始终没说过什么。
可现在他们俩那点旧情碎了一地,邹兰穗还在这没完没了。
是真的当他好欺负,认为可以随便揉扁搓圆了吗。
宁稚皱着眉回过头,先入目的却不是邹兰穗那张常年挂着讥讽笑意的脸,而是邱幼远匆匆而过的一个侧影。
邱幼远屈指敲了敲驾驶位的挡风玻璃,邹兰穗便立刻把自己位置腾给他,然后拎着包跑到了后面。
也是到现在宁稚才注意到,原来车子的副驾驶还坐着一个人。
纤长卷翘的黑色头发,妆面精致一丝不苟,看见邱幼远过来,也只是点了点头稍作示意。
那是邱幼远的未婚妻。
宁稚立在原地,四面都是深秋时节特有的入骨凉风。
宁稚忽然明白了,邹兰穗刚才的举动不是在招惹自己,就算包含这个成分,也绝对所掺不多。
她应该是因为什么原因挪了车,想要用这种方式提醒邱幼远自己的位置。
邱幼远系上安全带,打量了下路况,径自控制着方向盘开了出去,并没有看见角落里的宁稚。
宁稚用力眨了下眼睛,茫然地往周围望了望。
那一刻,他发现好像大家都清晰地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个个步履急促没有一点停顿。
宁稚夹在他们中间,被过路的人不断绕开,感受到了一丝非常难言的无所适从。
他抿起嘴唇,给黎琼发了一句:
【你在工作室吗?】
黎琼出于工作需要,对他的来信一向都是反应最敏锐的,这次也不例外。
只不过显然,今天黎琼的回答跟平常不太一样。
【黎琼:???不是你昨天说最近大家都辛苦了,集体休假一天想干嘛干嘛的吗。】
【黎琼:正在美容院做spa,至少还得两个小时,勿念。】
宁稚发了个句号过去,摁掉屏幕假装无事发生。
宁稚漫无目的地走在路上,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想邹兰穗刚才欠嗖嗖的笑。
最后,赶在这一幕于他脑内无限循环直到自动生成影片之前,宁稚的手机铃声高调地响了起来。
邵朗星似乎正从教室往外挤,背景音奇吵无比。宁稚把耳朵凑到最近,勉强听见他说:
“还有二十分钟上第二节课,我在学校南边的角门等你。”
直到这时,宁稚才终于想起了自己临出门前跟邵朗星的约定。
邵朗星大概是被身边推推搡搡的人弄烦了,讲话态度算不上好:“我至多给你十分钟,找不着的话就看地图。”
邱幼远的车刚开走,车尾气还好似萦绕在宁稚鼻子旁边。他现在有一种迷之没被世界抛弃的感觉,听见邵朗星的语气也只是温和地笑笑,说了一声好。
邵朗星很快挂掉电话,宁稚耸了下肩,将身上积攒的寒气统统抖掉,快步朝着邵朗星嘴里的地方走。
T大跟他以前读的美院门对门,宁稚对自己以前常经过的南门非常熟悉。再加之刚刚吃饭的茶餐厅本来就在附近,没用上五分钟,宁稚就已经到了。
隔着一条被落叶铺就的小路,宁稚看到邵朗星站在梧桐树下,正在跟一旁的左熠聊天。
宁稚冲对面打了个招呼,左熠见后兴奋地挥了挥手,还拽了下邵朗星的袖子提醒他人到了。
邵朗星偏头看了一眼,这时候宁稚已经到了他身边,稍微抬起下巴:“走吧。”
“……你好像很高兴。”快走到左熠专业课班级的时候,邵朗星脚步慢了下来,若有所思地对宁稚道:“为什么?”
宁稚一笑:“这是你第一次邀请我来你的学校。”
说着,宁稚环顾四周,看了看教室里三三两两闲聊的学生,语气有些怅然:“而且我已经很多年没到过这了。虽然不是我的母校,但能进来看看也觉得开心。”
邵朗星轻声嗯了一下,随便拉着他找了个后排长桌坐下。左熠稍微晚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抢个第一排好好听听讲。
不过最后他还是抱着书,乖乖跑回了邵朗星身边。
左熠给他俩一人发了根笔,又从自己的练习本上撕下两张纸递给他们。
邵朗星是理科生,只在大一的时候上过几节文学公共课,并且还都是随便混混就能拿到学分的那种,一时无法理解左熠的行为。
“……你们这科目还要记笔记?”邵朗星嘴角一抽,难以置信地问。
宁稚的关注点则又在另外的层面:“过来旁听也需要这么认真吗?”
左熠停顿了一下:“倒也不是,这个新老师从来不管学生听不听。”
“……只不过。”左熠笑笑:“邵哥跟我说你是画师,而且水平很高。我想,也许你会需要一个……伯乐?”
上课铃在校园内不紧不慢地响起来,一位西装革履的讲师推开教室的门,站在了高出地面半截的讲台上。
“我听说以前有个叫spray的画师,就是因为受到了当红作家的赏识,才能平步青云,没多久就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工作室。”
左熠扬了扬下巴,示意他们看过去:“这位老师是个相当风头无两的青年编剧,过来代课是为了还大学导师的人情。宁哥如果能得到他的垂青,大概也会跟spray一样,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邵朗星皱眉:“这就是你非要我把宁稚带过来的原因?”
“你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邵朗星觉得疑惑,来回看了看他跟宁稚。
宁稚闻言摊摊手:“我们虽然加了好友,可私下一句话都没说过,单纯是左熠比较善良吧。”
左熠被夸得有点害臊,耳根红了起来:“反正……我已经提前跟新老师提过了,说今天会带来一个很厉害的画手朋友。正好他最近刚跟一个长期合作的画师解约,手下也很缺这样的人才。”
宁稚笑了笑,心说估计现在年轻一代里还真没有需要我刻意讨好的编剧。
不过邵朗星这学弟终归是好心。
他扶了下眼镜,带着几分戏谑的心思将目光投向黑板前。
但下一刻,宁稚脸上的笑意就维持不住了。
左熠佝偻着上半身,还在小声科普:“其实算起来,邱幼远一共也没拍过几部电影电视剧,可得过的奖已经很有含金量了。如果你能跟他搭上线,那绝对是前途不可限量……”
三尺讲台上,邱幼远显然也注意到了来自宁稚的视线。
他有些惊讶地挑挑眉,随后就低头调了下麦,如往常般轻声道:“同学们,大家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