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蝉鸣声声,风裹挟着植被与露水的气味吹拂而来。
阿泰入得房内,轻轻掩门,问道:“贺先生已经睡下了?”
“嗯。”
柯宁伸手拢了拢丝绸睡衣滑腻的领口,端起茉莉花茶喝了一口。
“您让我调查的事情我已经查清楚了。”
“这么快?”
“这几年的事情不难查,知道他之前住哪家疗养院之后,就都顺藤摸瓜打听出来了。”
柯宁攥着茶杯,一语不发地听着。
“在进疗养院之前,他曾重伤在医院治疗过一段时间,是出海的渔民在海上发现的他……”他似是想继续说下去,又欲言又止,恐怕说来话长,最后便只道:“我晚点把他健康报告发给你。”
柯宁微微颔首,道:“继续查,最好能查出他的身世。”
阿泰应承下来,心里却想了一番这调查可不好做。他的醋意与仇怨,不知和那人的身世又有什么关系,这下的又是怎样一盘棋。
见他杯中茶水喝完,阿泰俯身替他倒满,又问:“贺先生真的……对那个人还有感情在吗?”
“嗯。”
“他亲口告诉你的?”
柯宁皱眉看了他一眼,似是心烦于他的愚钝,却还是道:“怎么会,我试探着套话,他没否认。”
“想来也是,他怎么也不会亲口和您说这些。”阿泰弯弯嘴角道:“不过……发生这么多事还能在一起,贺先生心还真大。”
…………
贺昀之在柯家小宅待了两天。
或许是一丝半缕的移情,他待那孩子极温柔。小念这么大,已有了爱厌的分辨,谁对他好,他就喜欢谁,离开那天,小念对他依依不舍,嚎啕大哭了一场。
柯宁的眼睛也有点红。
“被风吹的。”他解释。
他送他离开,车在山下等着,两人一起走了一段山路。
贺昀之看着他红红的眼睛,玩笑着道:“我还以为你和小念一样,是舍不得我哭的。”
远远的,已经能看到山下停着的车子。
柯宁走得慢,贺昀之便放缓了脚步等他跟上。
但等来的,却是一个意料之外的拥抱。
闲散的笑容一下子僵住。
柯宁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如果我说,我是真的舍不得你呢……?”
“……”
“我是真的哭了呢?”
在贺昀之反应过来之前,柯宁松开了他,弯着嘴角轻轻道:“哥哥。”
“……”
“你在想什么?”他的表情忽的轻快:“我只是舍不得,和亲生哥哥一样好的你而已。”
“……”
贺昀之终于笑了一笑:“回去吧,风太大。”
不是风。
柯宁站着没动,目送他远去。
泪水在一瞬间滚出眼眶,汹涌得好似无止尽,源源不断地滑落,沾湿了整张面庞。
我在哭什么,他茫然地想。
失去的家人,得不到的爱情,在这样的青春年华,人人都有唯独他所没有的健康。
又或许,只是就快要死了吧。
…………
两个月后,葡萄园。
屋外下起初冬的细雨。
小迪享受着周末假期,在沙发上吃着马芬蛋糕说道:“玛丽小姐其实也不错,相比贺先生,她真的是更适合你的交往对象。”
玛丽小姐是一名酒商的女儿,在跟随父亲来酒庄选货时,偶然遇到了前去替尤莫先生搭把手的小鹿,对他一见钟情。她比小鹿小两岁,漂亮外向,待人亲和,且会做非常美味的马芬蛋糕。
“贺先生只是因为工作太忙了……”小鹿解释说。
“这不是重点。”
“贺先生做的蛋糕也不赖。”小鹿看着他将一整个马芬吃完,伸手去拿第二个。
“贺先生压根只是把你当p友。”小迪姿势越发懒散,斜躺着说道:“这两个月里,他打过你电话吗?对你说过‘我想你’吗?承诺过圣诞节会回来陪你一起过吗?”
“他有打过我电话呢。”小鹿说,虽然没有说“我想你”之类的肉麻的话。
“对比一下玛丽小姐是怎么追求你的。” 小迪翘着二郎腿,“或者再对比一下当年贺先生是怎么和安娜小姐谈恋爱的。”
“……”
“两个月后,他恐怕都忘记你了。”
小迪说着,回头看小鹿,却发现他幼稚地捂住了耳朵。
尤莫先生理着袖扣从楼梯上走下来,在听到沙发上小迪的话语之后,严厉地说道:“你说话的教养呢,我没教过你吗?”
小迪撇撇嘴,换了话题道:“叔叔要出门吗?”
“一会儿有客人上门,我出去迎接一下。”他抬手看了眼表,下楼后拎着雨伞出门了。
小迪忽而起身,灵敏地夺过小鹿塞裤兜里的手机。
“……”小鹿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见小迪打开拍照功能,拍了一张茶几上玛丽小姐送来的一整盒马芬蛋糕照片,而后打开了微信。
“你干什么啊?”小鹿说。
“帮你测试一下咯。”小迪护着手机,一边飞速打字一边说:“看看贺先生如果知道你被人追求,会是什么反应。”
“不要这样!”小鹿连忙上去抢手机。
两人在沙发上闹来闹去,好一会儿小迪终于笑嘻嘻地把手机丢还给他,照片和文字都已经发送出去。
“难道你不好奇吗?”小迪说。
话语将落,门被打开,一阵带着雨水气息的风吹了进来。
是客人来了。
“天气不好,路上辛苦了。”尤莫先生说着,请两人进屋。
“是我叨扰了。”为首的是个肤色白皙的年轻人。
“您太客气了,来这里就随意吧,我与尤莫也是旧友。”跟随鱼贯而入的,是位金发碧眼的与尤莫年纪相仿的中年男子,一边笑着说话,一边替年轻人挂起外套大衣。
小迪和小鹿一同朝着门口张望。
尤莫道:“柯先生看起来年纪不大。”
“十九。”那少年道。
尤莫笑着道:“我们家中两个孩子也在——”又想起小迪的坐没坐相、口无遮拦来,回头道:“迪迪,家庭作业做完了吗?”
小迪也无甚兴趣参与到他们的谈话之中,见了眼前这架势,起身招呼了一声“白兰叔叔好”之后,便上楼去了。
小鹿攥着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无意抬头才发现那名肤色白.皙的少年一直盯着他。
尤莫在一旁面带笑意地介绍:“鹿是今年初夏来庄园的,贺先生很喜欢他。”
小鹿低下头。
尤莫先生又道:“鹿,这位是白兰先生,‘白兰’品牌的总设计师。之前你和贺先生在他们那儿定制了成衣。”
“衣服今天都带来了喔。”白兰摘着手套说道,“一会儿可以去试试。”
与尤莫先生不同,白兰先生看起来更显年轻有活力。
“谢谢。”小鹿说。
白兰笑着又道:“鹿,想来你会和柯有话聊。”他介绍着说:“柯是贺先生的旧识,也是白兰的超级vip。要知道,能在我们这儿随时定制成衣的只有贺家的血缘亲信,连顶级明星都得排队呢,柯也是当年贺先生特地嘱咐过的。”
“贺先生的朋友。”小鹿嘀咕着说。
“是的,我是他的朋友,我叫柯宁。”
柯宁长相温润,言语间也包含有少年特有的温柔。
小鹿笑了,内心涟漪般的浮起一丝喜悦,仿佛见到“贺先生的朋友”就是见到了贺先生本人,或是那些他也想试图亲近的,只要是与贺先生相关的其他任何。
“想要喝点什么吗?”尤莫问。
“我帮你们去倒茶和咖啡。”小鹿说道,朝着厨房小跑过去,“尤莫先生,你们都去坐,要吃马芬蛋糕吗?”
“谢谢,都可以。”白兰说。
几人在桌边落座。
“……这次也是顺道想来拜访白兰先生,偶然聊到临近年底,家中宴会少不了酒,他就向我推荐了您管理的这间酒庄。”柯宁说道。
“酒庄的主人是贺先生,他没和您提起过?”尤莫含笑问道。
“只隐约知道他买了座庄园,近几年他生意上的事都不太了解。”柯宁微微叹了口气:“大概是过往的陈伤还未忘却,他后来与我们联系都不多,国内也很少回去。”
尤莫点了点头。
白兰道:“这间酒庄其实早在贺先生买下它前就小有名气,虽然比不上于苏玳的 d'Yquem之流,却也酿出了备受欢迎的赛美蓉和密斯卡岱——甚至于千金难求的陈年贵腐。”
“贵腐酒?”柯宁问。
“余量不多。”尤莫只得道:“因为气候缘故,葡萄达不到标准,我们酒庄也已三年没有生产了。”
柯宁笑了。
“柯先生喜欢什么口味?——地下酒窖的通道年关维护,所以客人下去多有不便,一会儿我帮您去拿些上来。”
“偏甜口吧。贸然登门,麻烦了。”
“怎么会。”尤莫笑道。
柯宁面带了含蓄的歉意:“这一趟过来,还额外劳烦了白兰先生。”
白兰无所谓地说:“我本就要来找尤莫协商一起去趟盛泽的事,他走南闯北,明年我们秀场款的布匹还得靠他。”
片刻功夫,小鹿做了一壶咖啡,也煮了茶、热了牛奶,搭配着蛋糕一起端上桌。
厨房仓库永不断供大吉岭茶,茶叶煮开后的香气似乎专属于贺先生的庄园。
屋外阴天雨雾,屋内温暖而安逸。
尤莫与白兰先生下酒窖取酒,换小鹿作陪。
但似乎并没有如白兰先生所说“你们年轻人会有共同话题可聊”,他们谁也没有说话。
明明想要接近柯宁,问他很多关于贺先生的事情,可脑子里乱糟糟的,好似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了……
好一会儿,小鹿拿了干净的杯子,倒上牛奶与茶,再虔诚地加了一勺蜂蜜,认真地递给柯宁说:“这样,会很好喝的,我试过喔。”
对方颔首接过。
小鹿捧着杯子,小口地喝奶茶,终于有点赧然地问:“你知道……贺先生的事情吗?”
柯宁的言语意外的温雅又平静:“你想知道什么?”
“……”该问些什么,才能抚平心中那种不安的、期待又焦躁的情绪呢。
“贺先生他,他现在的工作……真的会很忙吗?”
“你知道,他到底是怎样的人吗?……他会是那种、 那种……”轻易就喜欢上别人的人吗。
小鹿欲言又止。
柯宁似乎能看出他在想什么,笑了笑说道:“他是个专情的人。”
“啊……”小鹿笑了一下,但很快又皱眉想到了别的。
——那他会一直记得前任吗,譬如安娜小姐,譬如……初恋。
“我的居所与他现在工作的地方倒是很近,两个月前我们还见过面。”柯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遥想:“说来,与其这么不放心,为什么你不自己去找他呢?”
小鹿渐渐回过神来,后知后觉地想自己似乎透露太多隐秘思绪了。
柯宁不再说话,端起杯子浅浅喝了一口,目光望向窗外。
这可真是一处世外桃源一样的地方啊。
雨幕下的旷野,错季栽种的鲜花,温暖而安逸的屋子。
“……我可以去找他吗。”柯宁的话让小鹿心念动摇。
柯宁转回目光,笑了笑道:“为什么不可以,马上要圣诞了吧。”
“……”
“就那样出现在他面前,说不定对他而言会是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