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惊秋。”
女人淡淡望向她,手下的力道分毫不减。柳映见打不到人还被钳制,转头就要让宫人帮忙,却在回头的瞬间,看见一张惨白的脸。
“程兰,你怎么回事?难不成被她吓到了?”
她冷眼朝向谢惊秋,用力甩开她的手,后退一步,恨恨道:“冷宫的人什么时候这般大胆?哼,进齐仁宮的无论男人女人,骨头烂在这里都别想出去,今日我便要看看,是你厉害,还是我的宫侍治的了你!”
顿了顿,女人揉揉手腕,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像是嗜血的狐狸。
“程兰,去关门,莫让血脏了外面人的眼。”
之前她也在冷宫杀过人,陛下还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知死活以下犯上,她定要给这个谢惊秋一个教训!
还有她这张脸……留着也是祸害。
“程兰,你怎么回事,怎么不动手?去玄羽卫学的武都喂回狗肚子去了吗?”
被她诘问的宫人闻言身体一抖,颤巍巍转身,竟对着院门外跪地而拜,声若蚊蝇。
“王上......”
王上?
柳映身形一僵,刚刚嚣张的气焰霎时熄灭,她慢慢转身,看见宫门旁早已落了一方华贵车撵,身着宽大常服的女人姿态慵懒,曲肘搭在明黄软垫上,正阖目把玩一块玄黑晶石。
“柳良人。”
楚离垂眼,嘴角挑起一抹淡淡笑意,高墙上斑驳的光影照得她半边脸亮的惊人,另一边却隐藏在黑暗中,犹如白日虚幻的鬼魅。
谢惊秋一瞬间攥紧五指,感觉心里涌上一股无言的涩然与不甘。
“言辞无状,弑杀宫人。”
她听见女人的声音缓缓传入耳畔,犹如那夜朦胧晦涩的挑逗。她衣冠斯文,居高临下,而她被迫袒露,咬唇承受。
世上的事情果真荒诞,本以为往后不会再见到这人,毕竟她是王宫里高高在上的君主,而自己却是这偌大王城的囚鸟,飞不出去,只能慢慢寻觅生机。
可还是见到了。
谢惊秋跪地而拜,神情出乎意料的平静。
她听到刚刚打算杀她的人被人所杀,听到嘶哑声音里的不甘惊惧,质问自己也曾对王上有过救命之恩,为何不念旧情。
楚离不耐烦地挥挥手:“......聒噪。”
谢惊秋近乎虔诚地低下头去。
原来如此啊……
她的命,只是别人一句话的事。
楚离的视线落在谢惊秋垂下去的乌发上,看着眼前的人低眉顺眼的模样,眼底似乎涌出一丝厌恶。
周围恢复了寂静,她忽然冷声问道:“你叫什么?”
谢惊秋没有抬头,在无人看见的角落微微一笑:“陛下,奴唤谢惊秋。”
“惊秋?”楚离轻嗤出声,“名字倒是不俗,只是被一帮走狗送入宫中,还中了八步散这般致命的......药——”
她转头望向已经直起腰的女子,视线散漫地在腰间打量了一会儿,轻挑嘴角:“依孤看,真是徒有虚名。”
八步散?这是什么东西?
谢惊秋被她这句话透露出的信息惊了一瞬,但还是连忙把思绪拉了回来。她当然听出这句话的言外之意,不过面容却未透出一分被侮辱的愤懑羞恼,而是平静地垂下眼睫。
“回陛下,惊秋,不仅仅是生于秋日之意,在奴老家,它还是一味不可多得的药材,可治百病。”
“哦?”听女人这样说,楚离似乎来了兴趣,凤眸轻抬:“你说说看,能治什么病?”
“发热恶寒,呕吐腹痛,红目青眼及…失声之症。”
楚离把玩一时的手倏尔顿住,她瞥了谢惊秋一眼,但笑不语,直至谢惊秋的后背感到一股颤栗的凉意,她这才若有所思道:“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草药?”
当然没有。
“王上疆域,珍奇药草不在少数。”
谢惊秋握紧了拳头,面上信而笃定,但自知这只是编出的一套说辞。
不过,在她老家扬州清原一带,倒真的存在这种草药,只是没有这样神奇的疗效且数量极少,草药的名字还是她母亲身为赤脚大夫在漫漫山野中发现一根后随意用自己的名起的。
谢惊秋赌王宫的人连听都没听说过。
“牙尖嘴利。”楚离抬眼,目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也不知相信了这套说辞没有。她示意宫人放下车辇,大步走入齐仁宫中。
随着宫门应声而闭,整个院子就剩了她们二人。
谢惊秋依旧跪在地上。
她被两根温热发烫的手指抬起下巴。
楚离俯下身,凑近吻了吻那红的几乎要滴血的耳垂,轻声道:“在孤面前耍花招,也不知你有几条命可杀。”
谢惊秋垂着眼,气息倏然不稳起来,还在滴水的发梢染湿衣襟,她受惊似的往后退去,眸光闪烁。
“王上不妨让奴试试,今日听闻二殿下有恙,奴只是恰好想起有这么一味草药罢了,且还需要许多珍奇之物为辅,阿母是大夫,奴看得多了,也略懂些岐黄之术。”
她抬眼,眼尾恰到好处的淡红让楚离缓缓挑起眉。
“不敢欺瞒王上。”
“王宫的太医治不了的病,你能?”
桎梏着谢惊秋的手动也不动,楚离突然想起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淡淡垂眼,缓而轻柔地摩挲手下着细腻的皮肤,面无表情。
“奴不敢作保,但求一试。”
在冷宫三年,刚刚的事情可能无数次接踵而至,宫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权柄,谢惊秋不敢保证自己一定能活到出宫,即使活下去,三年的磋磨和担惊受怕也会让人丧失些必要的人性。
她第一次抬眼望向面前的女人,声音虽低,语气却无比坚定。
“不过,奴有一个条件。”
楚离一愣,放下手,转而笑出声,看起来心情畅快至极。
“你说。”
她笑看谢惊秋,眼神却不复先前的厌恶,而是染上了一层莫名的兴味,似乎再看一只被困在笼中想尽办法重获自由的鸟。
谢惊秋低下头,抵在手背上:“若奴真的治好了三殿下的失声之症,可否放奴出宫。”
“若你真的能治好,莫说出宫,孤赐你金银细软,官爵美人。”
楚离看向她散在肩颈两侧的乌发,眼底似笑非笑:“不过,有一句话你倒是说错了,患失声之症的不是楚阡,而是楚莫。”
她眸中光泽流转,似有华彩万千。
“是孤......好不易寻回的姊妹。”
“你的籍贯来历,孤会派人去查,若有一丝欺瞒,你这条命便保不住,若是真的——”楚离看向她,寒声道:“治好了人,便如你所言罢。”
谢惊秋虽惊诧于寻回王女的奇闻,却也没有多问,她再拜谢恩。“奴只要出宫。”
楚离蹙眉,一向俊艳的面容此刻显得有些疑惑,没好气地道了一句:“那你还真是没什么远志。”
“奴是小人,小人自然胸无大志。”
谢惊秋起身,第一次发自真心地笑了下,不施粉黛的五官果真凝聚山川之秀,楚离突然被美色刺了一刀,突然想起那夜景致,眸色机不可察的暗下去。
她慢慢把玩着手中圆润的玉石,悠然垂下眼眸,似乎在回味着什么,良久,才慢悠悠道:“......也是。”
“箭伤好了么?”
什么?
话罢,谢惊秋发觉颈侧一痛,继而她神色一僵,面前的女人突然按住她的腰将她大力拖过去。
耳边传来一道惊疑的声音。
“顾大人,你们站在这里齐仁宫前做什么?王姐呢?”
宫门外,楚阡正在质问随行的官员,却听吱呀一响,自家阿姐从宫门施然而出,“王姐?”
她皱眉,余光瞥见楚离下颚一抹鲜妍血色,连忙快步走过去,面容沉沉:“王姐,你......”
“被牙尖嘴利的猫抓了一下。”
楚离整理着袖口,眸底有些水润光泽,似乎心情不错。她漫不经心地拂平上面的褶皱,徐徐开口,温声道:“无事,回承乾宫罢。”
......
寂静无人的庭院内,鸟鸣声阵阵入耳。
谢惊秋跌坐在地上,神色恍惚。
唇角、颈侧的酸痛仍未消散,肩上披的衣袍松散落在身后,堆叠如云,她紧紧攥着掌心那块冰凉的玉石,回过神来,一把将其扔到身旁不远的竹林里。
想了想,又起身捡了回来。
微肿的唇瓣泛着淡淡水色,仿佛雨中被打湿的玉兰柔而可攀,她掩好衣襟,余光瞥过肩头伤痕,似乎才从刚刚的一幕中缓过神来。
屋外竹影摇曳,不知流年。
在王城的另一边,一处华美精致的殿宇静静伫立,殿外走廊下,孟玉看着前面两个宫人徐徐步入一间房,她犹豫片刻,终是咬牙跟了上去。
屋内,莫宁挥手屏退宫人。
过了很久,直至孟玉觉得这殿内殿外都寂静无人时,面前的人开口了。
“阿玉。”
她坐在软榻上,轻轻啜饮一口茶,转头对愣在原地的女孩笑了笑,柔声道:“怎么?不认识我了?”
莫宁一席淡青长袍,腰间的紫玉润泽清透,说话时眉眼含笑。
“阿宁!你竟然可以说话了!”孟玉向前走了一步,回过神来,瞬间意识到她如今的身份,于是神色踌躇,终究是跪在地上,怯怯低下头,小声嚅嗫道:“参加三殿下。”
莫宁走过去扶起她,抓着她的手,眉目认真:“你我之间不必如此,今日唤阿玉来,是要告诉你一件事,我已奏请王上把你收为我的义妹,以后,你便住在崇云殿与我作伴,如何?”
孟玉闻言一愣,乌眸微亮:“可、可以吗?”
“当然可以。”
“阿宁…没想到你竟然是王上失而复得的姊妹,如今回归王宫,真是太好了——”孟玉看见女人与之前别无二致的神情,终于哭着扑到莫宁怀里。“我、我还以为,你以后都不理我了......”
莫宁放开她,看着女孩泪眼婆娑的面容,轻轻一笑。“怎么会......”
她轻轻拂去孟玉眼尾的泪,低声呢喃。
“你我才是真正的姊妹,不是么——”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走到青玉瓶前,一枝海棠正插在上面,开的正盛,她随手摘下最上面的一朵,将淡粉的娇嫩花瓣轻轻揉碎,汁水沾了满手,冷声道:“十三年前,本殿跟随母王狩猎时,遇见了一只雌狮暴起袭击,千钧一发之际,王姐对着冲向母王的狮子射了一箭,这才救了她,而我却被激怒的狮子撞下山崖......”
楚莫笑笑,“要不是那时正在采果子的你救我,我早已死在河边。”
孟玉不好意思地抿唇:“我只是顺手救人。”
“对了,我可以仍唤你阿宁吗?”
“当然可以。”楚莫回身按住她的肩膀,“莫说阿宁,你唤我阿姊,也是名正言顺。”
“好。”孟玉眼眸清亮,似一湖初秋的潭水,她轻快道:“阿姊,你的失声症......”
一根手指按上她的唇。
“怎......怎么了?”
孟玉看看面前眸色骤然冷下的人,结结巴巴道。
莫宁放下手,几步凑到她耳边,说出的话让孟玉的瞳孔慢慢紧缩,身形霎时僵在原地。
窗外树影翩跹,抖落的一片长叶越过亭台楼榭,随风落到谢惊秋肩头,仿佛冥冥之中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今日卯时,承乾殿有宫人来传令让她过去一趟,还送来了两套价值不菲的衣衫。
一件是现在极兴的文官打扮,玉簪银冠,素雅轻便,风度翩翩,另一套则是秾丽的华裳,后宫的美人无论女男,都极其热衷。
谢惊秋选择了后者。
头顶的骄阳晒的人薄汗透衣。
她已站在承乾宫前等待传召两个时辰之久。
“陛下,谢顺常已在宫门外等候多时,要不要把人唤进来?”
楚离低头落下一子黑棋,闻言看向楚阡:“怎么?心疼?”
楚阡大骇,连忙站起身来:“王姐哪里的话,王姐的人,我绝无一丝觊觎之心,我......我对女人没兴趣!”
楚离笑笑,没有作声,她侧眸,示意一旁的宫人,“让她进来。”
屋内熏香浅淡,两人对坐继续下棋,但白子还未来得及落下,便听一阵慌乱脚步声传来,连带着宫人惊慌失措的声音。
“不好了,谢顺常中了暑气,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