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璃郡。
正月初五迎财神,今夜本该是百姓焚香祈福的最佳时刻,然而冷月下的长街,蒙着阴郁的深灰,空旷而又寂寥。
“快动手,宰了这个厉鬼!”
愤怒的吼叫声,宛如晴天霹雳,猛地在元恕耳畔炸响。
她头晕得厉害,迷迷糊糊地想。
叫她宰鬼?
别闹了,她从小到大,顶多跟村里的大黄狗过上两招。
可那尖得能戳破耳膜的嗓门,还在继续不顾他人死活地咆哮:“等这厉鬼娘们儿能动了,我们都得死!”
“你就是个祸害,要不是你拖了我们的后腿,掌门师姐就不会被送子新娘捉走!”
“你爹娘还有咱师傅,都是被你活活克死的!”
呃……她确实父母早亡,但还有个姐姐,所以应该不是在骂她吧?
等等!!!
元恕终于觉察到哪里不对劲了。
什么厉鬼?厉什么鬼?厉鬼什么?
村子里的人都说,神鬼之事皆是故弄玄虚,世上根本没有神,也根本没有鬼——
元恕猛地睁眼,丝丝缕缕的黑烟,升腾而起,她下意识垂眸寻找源头,瞳孔骤然紧缩,这些诡异到不详的黑烟,就是从她的身体里冒出来的。
她冒烟了?
她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能冒烟呢???
一晃眼,她又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少年冒着杀气,对她虎视眈眈。
元恕悟了。
原来,她就是要被宰的那只鬼!
啊啊啊啊啊啊啊怎么回事呀?
“我嘞个去,女鬼抬头了,睁眼了!!!”深灰劲装的高大少年,一边咋咋呼呼地叫嚷,一边把手里的木剑,塞给自己的同门,“皇天在上!林琅,你拿着潇洒,快上去给她一剑!实在不行,师兄先走一步我还没娶媳妇儿,还没生孩子,不能死在这里!”
掌门师姐、林琅、潇洒、送子新娘……有些许的耳熟,仿佛在哪里听过。
元恕一个激灵,这不是《渡神》里的名字吗?
她总不会是跑到书里来了吧???
这个可怕的猜测刚浮上心头,一道苍老沙哑的声音便从四面八方传来,不带半点波澜,在无垠的黑暗中,斩下命运冰冷的铡刀。
“元恕,你终将为情所伤。”
“因爱别离苦,而摧心断肠——”
是颠婆婆的嗓音,《渡神》的作者。
元恕简直难以置信!!!
颠婆婆本名不详,穷困潦倒,生平最爱两件事,一是喝酒,二是写书,专门写元恕最讨厌的男欢女爱,风花雪月。
前日,她突然扬言要打造一本爱恨纠葛、惊天动地的虐心话本,并邀请元恕入话本做客,但被元恕无情拒绝。
到第二天清早,元恕如往常一般,蹦蹦跳跳去给颠婆婆送早饭时,惊骇地发现老人家就那么死在了漏风的茅草屋里。
怀中抱着只写了书名的《渡神》。
颠婆婆是外乡人,在村子里无依无靠,还是元恕拜托左邻右舍,将她入土为安。
在这之前,整个村子对颠婆婆都深恶痛绝,因为她总是喝得烂醉,然后当众发疯,说些乡亲们压根不信的鬼神之事。好几次,若非元恕及时赶到,颠婆婆就要被脾气暴躁的村民赶出村子自生自灭,或者干脆一把火烧死。
然而此刻,颠婆婆不仅把救命恩人拉进她还没开始写的书里,还对元恕下如此歹毒的诅咒——
因爱别离苦,而摧心断肠。
太过分了!
元恕想要骂脏话,很脏很脏的脏话,但不知为何,她的嘴皮子好像黏上了似的,怎么都张不开。
那位名唤林琅的少年,没有接过师兄杜子腾斥巨资购买的桃木剑,而是从背后拔出了一把锃光瓦亮的斧头,斧身上缠绕着古怪的朱红纹路。
元恕:“……”
她的心都凉了!
她不认识斧头上的杀鬼符,但这种厚实笨重的大家伙,村子里家家户户基本都有,一斧子下去,比水桶还粗的木桩,顿时一分为二。
元恕自认是扛不住的。
阿姐,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元恕内心哭天抢地,可身体直愣愣地杵原地,好像压根儿就不属于她……呃,本来也不属于她。
而那林琅握着斧柄,修长的手指绷得骨节森白,额发略长覆盖眉眼,让人瞧不不清他的神色。
不过十余步的距离。
瘦削挺拔的少年,转瞬便来到元恕跟前,高高举起斧头,刃口凝着冰冷的月光,“唰”地轰然砸落。
斧刃撕裂虚空,发出凄厉的悲鸣。
面临危险时的本能,在脑海中蜂鸣作响,身体里的每一根弦都绷得濒临断裂,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叫。
不要、不要!!!
千钧一发之际,元恕终于撕开唇瓣,急中生智道:“我可以救韩梦真!”
刹那间,寒光闪烁的锋利刀口,硬生生停在距离她额头,只剩半寸的地方。
林琅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师姐的名字?”
“她出现后,我们压根儿没提过师姐的名字。”杜子腾狐疑地眯起眼睛,旋即,恍然大悟地一拍脑门,“我知道了,你是送子新娘的手下!”
元恕:“???”
送子新娘到底啥玩意儿?
咋滴?成亲的时候,女方还送个便宜儿子?
男方赚大发了呀!
弄不清楚这些事,也不妨碍元恕继续故弄玄虚,她顿了顿,道:“我还知晓,韩梦真一心挣钱,想要从净明道手里赎回积善派。”
说完,她抿起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林琅,一副江湖骗子最经典的“你爱信不信,不信会倒霉”的唬人表情。
虽然《渡神》还没动笔,但庆幸颠婆婆跟她说过一些零碎的细节,譬如韩梦真,?渡神?的女主角,积善派这个落魄户的现任掌门,再结合方才高大少年嚷嚷的话,轻而易举就能得出韩梦真遇险的结论。
至于到底能不能救……活下来再说吧!!!
庆幸的是,林琅下颌微动,显而易见地迟疑了。
师姐被抓后,他和师兄杜子腾找到半夜,也没有发现送子新娘的踪迹。师姐命在旦夕,林琅心急如焚,仗着自己独有的召鬼天赋,想要兵行险着,把送子新娘吸引出来。
结果手气不好,召来个煞气冲天的厉鬼,唯一的慰藉就是那厉鬼似乎被封印着,直到刚刚才有了动静。
须臾间,四肢百骸逐渐有了知觉,元恕面上不动声色,偷摸尝试着抬了抬手臂,感觉像在拔地里的萝卜,不小心一个用力过猛,左手直接甩飞出去,“啪”一声,好死不死地打偏了林琅的斧头。
“我嘞个去,她拖延时间!”杜子腾胡说八道。
“!!!”元恕狠狠瞪他一眼。
林琅下颌一紧,握着斧柄的手指青筋暴起,顺势改劈为斩,锋利的刃口裹着寒风,横切向元恕的脖子。
死定……
元恕哀嚎到一半,强烈的金光猝然拔地而起,劈开寒冷的夜色,无形的威压向周围荡开。
斧头“咣当”落地,随后“嘭”一声巨响,林琅竟然倒飞出去,好巧不巧正好砸中企图夺路而逃的杜子腾,师兄弟两个瞬间倒做一团,痛得叫唤连天。只是下一刻,林琅便“噌”地弹跳起来,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反正他是狠狠踩了一下师兄的脚踝。
“啊啊啊!林琅,老子日你先人板板。”杜子腾疼得五官错位,脸都绿了。
林琅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元恕,元恕则目不转睛地盯着身前突然出现的一本书,凭空悬浮,金光湛湛。
林琅惊疑不定道:“神物?”
又当肉垫又被踩的杜子腾挣扎着爬起来,他原本是要给师弟来个黑虎掏心的,瞥见元恕面前的金书玉录后,瞳孔剧烈震动,嘴唇上下开阖了数次,才艰难地挤出声来,磕巴道:“你你你、你一个厉鬼,为什么会有这么神仙的宝贝?你……你居然还没事???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你问我,我问谁???
元恕也一头雾水,懵得很。
幸好身体终于能动了,她下意识伸出手,抓住那本堪比神兵天降的书籍。
白玉为封,金箔为页,厚厚的一本,堪比板砖,书壳上也并没有书名,只是龙飞凤舞地写了五个小字“太上忘情 著”,不必说,这个太上忘情多半就是颠婆婆在《渡神》里的化身,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再加上,整本书光芒万丈,如灼灼烈日,差点闪瞎那对师兄弟的狗眼。
别的不谈,元恕至少明白了,这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宝贝!
她就知道颠婆婆不会真的想害死她,这不转头就又给她送了份大礼吗?
元恕心里美滋滋,控制不住嘴角微微上扬,下一瞬,颠婆婆冷酷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
“助韩梦真与林琅喜结连理,长生久视。”
“助杜子腾觅得佳偶,携手同归,逍遥自在。”
“你才能回家。”
元恕脸上的笑容还没绽开,就倏地凝结成冰,再噼里啪啦地碎成渣滓,掉了满地。
颠婆婆脑子铁定是被驴踢过,不然怎么会提如此荒谬的破要求?
明知道她讨厌那些黏糊糊的男欢女爱,还非要她当红娘!撮合韩梦真和林琅也就算了,杜子腾还要再给他找一个。在此基础上,更要保证两对新人都成仙封神,不然怎么长生久视,逍遥自在?
可修炼得道,何其困难,颠婆婆的其他话本里,动辄就写某某闭关了几十上百年。
换言之,元恕得在这本破书里待几十上百年!!!!!!
不能忍!
绝对不能忍!!
她要拆散韩梦真和林琅,要杜子腾孤独终老!!!
反正,她不信等她把书里弄得乌烟瘴气一团糟,颠婆婆还能不放她回去?
元恕深吸一口气,逆反的怒火烧得瞳孔发亮,眼皮一掀,犀利的眼刀刷地钉住远处的两个王八犊子。
林琅大半张脸沉在阴影里,瞧不见眼底的波澜,但紧绷的下颌暴露出他此时焦灼的心情。
杜子腾就更明显了,瞳孔紧缩,额头上直接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梗着脖子,色厉内荏道:“你、你到底是人还是……还是鬼?”
金光出现,元恕身上的黑气随之烟消云散,她不清楚具体怎么回事,反正装就是了,轻描淡写地一拂袖,道:“一点障眼法而已,瞧把你们吓的。”
“本尊名唤元恕,道号无情上人,沉睡多年甫一苏醒,便察觉此地有鬼祟作乱,特来……”元恕一手托着金书玉录,仿佛托着一轮遗落人间的袖珍太阳,衬得她整个鬼都相当超凡脱俗,唇角一勾,露出和善的微笑,“特来加入尔等。”
拆散,拆散,通通拆散!
师兄弟俩:“……”
林琅与卫腾相识一眼,虽然立刻就嫌弃地撇开了视线,但两人的目光都是八分怀疑,两分犹豫。
怀疑自不必多说。
二分犹豫却是因为两件事,首先,女鬼刚才用手触碰画着杀鬼符文的斧头,她并未受伤,符文也没有任何反应。其次,女鬼手里的金书玉录的的确确散发着非比寻常的煊赫神威,寻常鬼物碰到这玩意儿怕是得瞬间烟消云散,至于那些传说中的“万年六凶”、“十大阴帅”之流……那些大佬有必要骗他们吗?
师兄弟俩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最关键的是,他们实在找不到师姐!
最最关键的是,韩梦真留在平安牌上的气息正在逐渐衰弱,少则三五个时辰,多则一天,她就要香消玉殒了!!!
元恕也明白单凭三言两语,无法轻易取信于人,所幸她心中已有盘算,决定用行动征服二人,然后顺利打入积善派内部,搅黄每个人的姻缘。
“走。”
元恕一挥手,飘然而起。
“随我捉鬼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