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脸的林小稻等不及谢鹤云走近就发问。
她直起身子一叉腰,黑亮的眼睛里满满都是疑惑:“你是不是不会铺床啊谢鹤云,昨天晚上睡觉不嫌硌得慌吗?”
她说话跟个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一串串的话点燃,也不管人接不接得住。
林小稻直视着他的脸,似乎才注意到他眼下的黑眼圈,急着问:“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林家一直是林小稻和林奶奶两个人住,溪云村里虽然有很多玩伴,但都是村里人,隔着层关系。好不容易能在家里抓住个人乖乖听话,林小稻心下有些得意,这下觉得家里多个陌生人也不是完全没有意思。
她只恨不得片刻就要长大,好正儿八经教训谢鹤云。
话音里的欢快都要扑到对面的谢鹤云脸上。
从厕所出来,便面如土色的谢鹤云:……
谢鹤云这位大少爷容貌出众,家世显赫,很讨女孩子欢心,鲜少有人知道,因自小生长环境的原因,他很不喜欢女孩子颐指气使的说话。
觉得她们聒噪且无聊,小小年纪,蛮横骄纵。
他当面不会说些什么,可之后,那些人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边。
林小稻这样说话,做出他以前最不喜欢的架势,谢鹤云心中只觉得有些气闷。
他顺着林小稻的目光,看向午睡后乱七八糟的床,床单被套扭成一团,不成样子,的确没眼睛看。
被个小朋友教训,谢鹤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他慢慢冷了脸。
今晚确实也不能再睡这个床,虽然不是豌豆王子,但在这个纵横交错高低起伏的床上再睡一晚,他可能会落枕。
谢鹤云本来要想办法问林奶奶的,没想到林小稻会主动提出来。
但是他有些拉不下面子,请个小屁孩帮忙。
林小稻是个急性子,瞥见他不说话,伸出根手指,戳了戳谢鹤云的腰:“干嘛不说话呀?”
她还没到变声期,本音尚且绵软,尾音拖长,意外带上几分软糯。
谢鹤云被她的指头戳了几下,低头看身上穿着的短袖,脑海里不免又浮现出刚才的画面。
扑面的臭味和猪拱叫声。
一时也顾不上乱糟糟的床,只觉得身上的味道久久不曾散去,他越想越觉得生不如死,急着换衣服。
他不想说话,先蹲下去,在行李箱里翻找出来件干净的天蓝色短袖。
林小稻看他面色古怪,也不理人,追着问:“你要干什么?”
她懵懵懂懂,歪着头,完全不知道谢鹤云已经生气,一脸好奇。
谢鹤云拿了衣服在手里,冷静下来,郁郁地说:“林小稻,衣服脏了,我要换件衣服。”
林小稻没懂他的话外音,直愣愣地说:“你换呀。”
谢鹤云单手挽起身上短袖,隐约露出一片精瘦的腰,他腰上肤色比整天在田野里面的林小稻更白。
他没继续往上撩起,攥住衣尾,挑眉看林小稻,声音都慢下来:“你还想站在这里继续看?”
林小稻明白了,嘟哝两句:“这有什么!”
她虽然嘴上这样说话,却是游鱼般一溜儿移开眼神,不再盯着谢鹤云的手看。
谢鹤云将干净短袖扔在床上,摸了摸手腕上的绳子,垂着眼睛不说话。
他这才是生气的样子,不搭理人,只把林小稻当空气。
要是和谢鹤云熟识的人在此,只怕已经拉着林小稻从他眼前飞快逃跑。
小少爷满脸不耐烦,只差说一个“滚”字。
林小稻脾气也上来了,瞪着他哼哼两声:“我才不会看你。”
她说着就跑了出去,拖鞋在地上嗒嗒几声,仿佛也带着狠狠的怒气。
谢鹤云也是觉得奇怪,怎么这么容易被林小稻激起火气,和一个不懂事的小孩计较。
他叹了一口气,刚升起来的脾气随呼吸倏然散去。
谢鹤云转身去关门,想了想,又去拿了放在门口的水盆和毛巾。
在屋内扫了一圈,他张口喊人:“小……”
话还没说完,林小稻已经拎了热水来,放在他房门口,昂起下巴不说话,双手抱在胸前,十足十的生闷气。
眉梢挂着三分委屈。
谢鹤云却是默然闭嘴,站在她面前踌躇片刻,终究是提起一只手轻轻揉了揉林小稻的头顶。
然后不等林小稻跳脚,提着水进了屋内。
林小稻对着紧闭的房门生闷气,正好林奶奶回来,立刻偷偷和奶奶告状:“他真是娇气,什么也不会。”
林奶奶摸了摸她细软的头发,解散马尾,重新给她扎了个小辫,耐心地说:“小谢哥哥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的,很多东西和我们不一样,他不会很正常。我们小稻是大孩子,这两个月要好好对哥哥,让哥哥习惯住在这里。”
林小稻想了想,勉为其难点点头:“那好吧,他不太懂事,我会包容他的。”
祖孙两人的说话声,一阵一阵从门缝里传进来,又被清风吹乱而过,谢鹤云一句也没听清。
他擦干净身体,重新换了衣服,才觉得身上味道没那么大,恢复如常呼吸。
还不是很习惯在房间里洗澡,他手忙脚乱地将屋内东西都收拾好。
差点一脚将洗澡水踢翻,幸好及时收回。
心头有个想法一闪而过,要是不小心弄洒,又得惹来林小稻嘲笑。
谢鹤云将手绳重新戴上,无奈地想。
倒像是他被林小稻拿捏住了。
待谢鹤云出来时,林小稻早摸去菜园子偷偷吃了根鲜嫩爽脆的小黄瓜,身上怒气已是云消雾散,蹬蹬蹬告诉他盆该放哪里。
像一只啁啾的小麻雀,有无穷无尽的精力。
谢鹤云舒了一口气。
幸好林家祖孙性子好。
等他回过神,林小稻已经钻进屋内,教他怎么铺好床单。
林家的床还是木板床,厚重的棉褥塞起来有点费劲,林小稻抱来被褥给谢鹤云示范两次。
第三次时,她终于忍不住抱怨:“你好笨啊谢鹤云。”
谢鹤云长这么大,还没被人骂过笨。
今年庆城联考榜首,三中老师亲自到谢家领人。
他气笑了,拉着被套,撩起眼皮敷衍夸:“嗯,小稻你最聪明。”
林小稻疑心他在阴阳怪气,可又从他脸上看不出来,她顿时将疑惑抛在脑后,得意地仰起脖子,咬着唇慢悠悠笑,像一轮暖阳。
叫谢鹤云一下子就想起外面花盆上,那只得意洋洋的猪。
明明叫林小猪还挺贴切。
谢鹤云若有所思地望着林小稻,手上动作就慢了下来。
林小稻哎哎地喊了两声,将床单拉直。
床单带起来的风鼓到谢鹤云脸上,伴着满屋子的尘埃。
这个小丫头咋咋呼呼的,还没认真喊过他哥哥。
谢鹤云想起来,心中只有两个字:屈辱。
林小稻认真教他,似乎是真心为他烦恼,撅着脸:“你连这些都不会,以后娶不到媳妇的!”
说得好像他铺好床单是人生头等大事。
谢鹤云:……
谢鹤云额头冒出数条青筋,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多谢你关心。”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还没到两天,谢鹤云就顿悟了这个道理。
他突然觉得给老谢低头认错也挺好。
起码没这么丢人。
起码不用和这么原始的厕所相伴。
起码不用在逼仄的屋子里洗澡。
也不会沦落到听一个小丫头使唤的地步。
“谢、鹤、云!”
“你别走神,快扯好床单。”
“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