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西菲尔歪了歪头,好奇地看着面前这个形容奇怪的家伙。
他好像是海洋生物吧?
怎会在这大漠之外的莫格加荒原呢?
观他周身气息,应当属于地狱。
竟然没在这儿捣乱,真是稀奇。
不过……他说他和他的陛下长得一样?
地狱什么时候竟有一位君王了?
路西菲尔心中疑窦丛生,只觉周遭异象频出,而自己,似乎少了一段记忆。
这一点从他方才见到那个追随父神的人的时候就有怀疑。
那个人,不像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只是创世神在旁,他不好盘问。
现在面对利维坦就没那么多顾忌了。
他打定主意试探,便对利维坦笑道:“只是长得像吗?你再好好看看。”
利维坦果真睁大眼睛仔细打量他。
眉毛像,山根像,嘴唇像,笑起来的模样也像。
至于那双眼睛,更是一模一样。
利维坦困惑地挠挠脑袋。
从未听说过陛下是双生呀?
“走近一点。”路西菲尔笑着鼓励他。
秉持着对炽天使这种生灵道德品质的信任,利维坦果真依他所言靠近了看他。
咦,越看越像……
蓦地,路西菲尔乍然动手,有一金光之物从他袖中飞出,紧紧缠绕上利维坦的脖颈!
利维坦见势不妙便要反抗,但路西菲尔没给他反制的机会,顷刻就将他拽了过来,几个呼吸之间,利维坦便被他掐着脖颈扣在掌中。
被掐住人形躯体的要害,纵使利维坦还有千般手段都再难使出。
路西菲尔的力度掌控得极好,叫他几乎拼尽全力才能喘上气,自然再不能想其他花招。
利维坦张着嘴拼命掰着他的手。
这力道,好熟悉啊。
路西菲尔还是那般光辉圣洁的模样,俯首在他耳边柔声低语,在外人眼中,仿佛不过是仁慈慷慨地传下福音:“不必紧张,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而已。”
问就问,掐他脖子干什么!
利维坦倍感委屈。
这人间到底是个什么坏地方,怎么每个人都那么坏啊。
看,炽天使来了都变可怕了。
但他从别西卜那儿学过,这种情况下要能屈能伸,保全自己为上,所以他艰难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一定听话。
问吧问吧,反正他也什么都不知道。
见他主动配合,路西菲尔心中满意几分。
他用这种方法最快控制住利维坦,就是想以最小动静速战速决。
父神还在等着他呢。
首先,第一个问题。
“你那位陛下,叫什么名字?”
利维坦用震撼的眼神看向路西菲尔,仿佛看见了什么远古生灵。
陛下的大名三界皆知,这炽天使,居然,不知道?
即使是天国亦常常议论陛下,或是惋惜或是愤恨,岂有哪位天使会不知陛下?
见他迟迟不答,路西菲尔笑着加重力道:“这是不可说的秘密吗?”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他只是太震惊了所以才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来而已!
不要那么凶嘛……
利维坦被他掐得眼泪直流,努力用气声发出声响:“我们……陛下,叫……”
“路西。”
随这声音响起,路西菲尔迅速放开了利维坦,利维坦一下子跪了下去大口喘气,而他竟也蹲下|身,微微蹙眉,状似担忧地搭上他的肩,语气歉疚:“你可有伤着?抱歉,是我想当然了,我见你一直瞧着人类那边,还以为……”
他轻叹一声,留下无限遐想空间。
利维坦抬头万分惊恐地看着他。
不是因为他说谎。
相反,他说的,恰恰,句句都是实话啊!
只不过组合起来就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情景。
说话间,他们身后的人已翩然而至。
路西菲尔仰起头,灿金长发散落开,那张造物主精心雕琢的面容完完整整呈现在伊勒沙代眼前。
不待思考,伊勒沙代的手便已覆上他的侧脸。
“天色渐晚,荒原风凉,随我回帐中。”
路西菲尔笑弯眉眼,却稚气地说:“我不怕,我还想看看这里。”
“好。”
他的要求,伊勒沙代无有不应。
伊勒沙代伸出掌心,路西菲尔乖巧会意,送上自己的手,由着他将自己拉起来。
不知有意无意,也没有谁主动松开,由此便十指相扣。
利维坦好容易才缓过来,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二人并肩走远。
“这,都什么……怪人!”利维坦想不出骂人的词,只能尽力表达不满。
须臾,他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没有关闭通讯,连忙对那边道:“别西卜,你,你听见……了吗?那个、家伙,他,长得和陛下……一样!”
“我知道了。”不知为何,利维坦从别西卜冷静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杀气。
“等着,让我来瞧瞧,到底有多像。”
*
绯红霞色铺洒了半边天幕,从远及近,由深至浅,恰与萋萋碧草成了对比。
空气中青草的涩味与烟火气交织,这是独属于人间的味道。
与路西菲尔在伊甸园嗅到过的截然不同。
路西菲尔想,与真正的人间相比,伊甸园太具有天国的特征。人间的底色是温暖,混合的,伊甸园再像人间,也是如天国其他地方那般冰冷纯净的。
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没有。
在他出神间,伊勒沙代带他到了一处湖泊边,另一边几个莫格加族少女引着马群在此饮水,她们本在笑闹着,不知谁先瞥见伊勒沙代与路西菲尔,率先瞧了过来,不一会儿,她们便都好奇地打量着他们,然后低下头窃窃私语。
天色不早,她们也不能在外多逗留,牵了马群往营地方向去,临走之前,为首的女孩子鼓起勇气回头问道:“圣子大人,明日是我们莫格加族的赛马节,您会来么?”
伊勒沙代看向路西菲尔,路西菲尔眨眨眼,片刻后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他这是在征求自己的意见。
一股莫名的情绪蓦地涌了上来,路西菲尔暗中掐住自己的指尖强行压了下去,努力装作平静如昔的模样,笑道:“父神,我正想去瞧瞧,请您允许。”
伊勒沙代这才回了那少女,少女惊喜万分地应下,连忙和同伴回去,通知族老好好准备。
伊勒沙代回过头,垂眸看着路西菲尔明亮的眼睛,不禁轻轻按压他的眼尾,低声道:“路西,你想做什么,不需要如此小心地求我允许,你是我最信任爱重的天使,你有权做任何事。”
路西菲尔一怔。
他低下头,许久才闷闷道:“路西不敢。”
“为何不敢?”
路西菲尔抬起头,双眸通红,水光莹莹,却压抑着不许落泪。
“我也想知道为何,父神,您说您最信任,最爱重我,所以予我天国副君的荣耀与权柄,但又为何在典仪之后待我反而不如从前?”
许是这一刻被霞光晕照的有实体的创世神叫路西菲尔少了心中恪守的不可触碰的距离感,那些潜藏已久的丝丝缕缕的委屈便挣扎着从心底蔓延开来。
“您不再回应我,不再在公务之外见我,亦不会再私下提点指教,我也想认为,您只是觉得我已能独当一面,可我……可我骗不了自己。”
冷漠就是冷漠,没有可以粉饰遮掩的理由。
从前那些让他窃喜的属于他们之间独有的亲密时刻都在一夕之间被剥夺,路西菲尔尚且没机会反思自己的过错,便已被判刑。
何其残忍。
在那偌大华丽的寝宫,路西菲尔彻夜难眠,一遍遍满心煎熬地回想到底在哪一刻惹怒了创世神,但记忆却又会不受控制地拐到以前那些时刻上去。
祂握着他的手臂教他射箭,为他讲解如何处理棘手的政务,在他无意夸赞过一丛蔷薇后赠他满寝宫各种蔷薇。
从他有记忆起,创世神就为他倾心打造独有的一切,从仪仗队到权杖金冠,都是祂亲自设计创造,不由任何人接手。
越回想,越难过,也越想知道为什么。
他知道自己陷入了泥沼,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难以自拔。
无可救药,不能自渡。
又是不能成眠的一夜以后,他再睁眼,就在这里。
此刻的创世神对他的态度仿佛回到了从前,不,甚至是更胜从前。
他既开心,又难免不忧心,患得患失。
这种不安感更叫他难过。
路西菲尔倔强地看着伊勒沙代,片刻后,他深吸一口气,竟然不管不顾地直接抱住了伊勒沙代的腰身。
要罚就罚吧,总不会比现在更差。
贴在那满是凛冽寒香的怀里,泪水终于挣脱眼眶,浸透了伊勒沙代的前襟。
伊勒沙代只愣了一瞬,便回抱住了他。
路西菲尔在他怀中压着声音低泣。
未来的地狱之主现在也是骄傲的,不肯诉苦,不肯说自己日复一日的辗转反侧。
但伊勒沙代能想到。
时隔千年,他终于亲耳听见了路西菲尔的委屈。
那灼热的泪水穿透衣襟,落在凡人之躯的肌肤上,过血透骨,直达心间。
伊勒沙代伸手覆上他灿金长发,轻轻将他按在自己怀里,由着他释放长久以来的无所适从和难过。
“路西,别难过。
“是我不好。”
路西菲尔在他怀中一顿,随即,泪水掉得更重。
创世神匮乏道歉和求原谅的经验,只能无措地抱着最珍爱的造物,轻声安慰。
直到金乌西坠,月上中天,群星在天幕上烁烁争辉,路西菲尔才从他怀中起身。
伊勒沙代按住他红肿的眼角,皱眉问道:“眼睛疼不疼?”
“有一点。”路西菲尔难为情地低声回答。
“闭眼。”
路西菲尔乖顺地闭上眼,感受着一股清凉之意席卷眼睛。
他又低头,在那一怀凛冽寒香中小声道:“父神,如果这是个梦,我宁愿在这场梦里死去。”
“不许胡说。”
路西菲尔挨了训斥,却越发高兴,待到眼睛恢复如初后迫不及待地欣赏这荒原星夜,一面还道:“父神,我原还想着邀请您到恒星天的观星台观星,如今看来是不必了,这人间的星月夜,胜过天国。”
他沉浸在欢愉中,并未发现,当他提到曾经的想法时,伊勒沙代蓦地一顿,随即才不动声色道:“路西开心就好。”
路西菲尔以为从此就不会再有那场邀约,但他只是不记得了而已。
路西法记得。
他也记得。
——在那恒星天宽广空阔的观星台石阶上,路西菲尔独坐了一夜,也未等到想等的人。
天色破晓之时,他遥遥望着远处天际一线白,自嘲地笑了笑,站起身,挺直脊背,若无其事地离开,依旧是端庄完美的天国副君。
伊勒沙代眸光沉沉地看着面前高兴的路西菲尔,不明的情绪慢慢在眸中沉淀。
如果这是一场梦……
不醒来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