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虫群挡着入口,乌舍不得不得往前走去。
挡在前面看热闹的雌虫注意到了他,愣了下后赶紧退开,让出位置。其他被挤到的雌虫或者亚雌,本来还在骂骂咧咧,转头看清情况后也立刻噤声。
乌舍就这样无遮无挡地走到了包围圈的最前方。
圈内,是一个跪着的雌虫,一个暴怒中的雄虫,和一个看起来只有人类3、4岁大的幼崽。
那个雄虫看起来很年轻,瘦削又阴沉,在乌舍的记忆中,他见过的每一个雄虫都体型偏瘦。明明在这个社会受着最好的供养,却少有大腹便便的存在,气场也如一的阴郁、傲慢。何慈林在其中已经算是活泼开朗的。
不过这个雄虫看起来还比较健康。
雌虫的状态就差得多,他体型比雄虫健壮,但露出来的脸和一双手都有伤。最重要的是他伛偻着肩背,原本平坦的腹部呈现圆滑的隆起,此刻正一只手护着肚子,一只手捂着唇部,断断续续呕出血来。
他沉默着,没有泪水也没有表情,麻木地盯着地面。
倒是旁边的幼崽不住哭叫,跌跌撞撞地跑去抱住雄虫的腿,叫他“爸爸”。被一脚踢开后,又扑上去拦着他,周而复始。
乌舍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这个孩子身上,而是盯着那个雌虫。他最初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腹部的凸起是什么,直到听到周围的议论声,才明白过来他是怀孕了。
乌舍一怔,心头不由自主涌起异样的情绪。
地球上的男性不会怀孕,现在眼前拥有所有男性特征,甚至各项性征都非常明显的雌虫,肚皮隆起,正在经历孕期——他曾经尝试用血液引诱索玛虫化,但是失败了。这是乌舍首次在新世界目睹虫族与地球人的不同,如此直观。他探寻过这种差异,但直到真正见到后才发现,比起猎奇心被满足的愉快,传统思维定势被颠覆的不适感更强。
怪诞,违和,甚至恶心。
不仅针对这个怀孕的雌虫,更多的是乌舍头一次这样清晰而彻底地认识到,自己身边的这些“人”实际上是一群虫子,是和他不一样的、完完全全的另外一种生物。
他怔怔出神,没有马上离开,周围压低的议论声越来越烈。
“就算是雄虫,打怀孕的伴侣也太恶劣了。”
“这有什么,你是第一次见吗,我有邻居都被打死了呢!”
“......那个雌虫一直在吐血,蛋估计保不住了。”
“他的孩子是亚雌吧?他要是被折磨死了,估计下一个就是这个孩子了。”
鞋底直接踹上腹部的声音,小小的身体在空中抛起一个弧度,重重落在了乌舍脚边。
一只肉乎乎的胳膊无力地搭在了他的鞋面上。
乌舍猛然回神!
他缓缓低头,和被揍得鼻青脸肿的幼崽对视。对方有一双圆溜溜的浅褐色眼睛,湿哒哒的,鼻尖和嘴巴因疼痛皱巴成一团。虚弱地喘息了两声后,他拼力从地面爬起来,几乎发不出声音地说了句“对不起,阁下”。
幼小的身体微微摇晃,乌舍沉默半晌,半蹲下来双手将他扶正。
他近距离看着对方的五官,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脸蛋,与人类无异的外表、触感,他拧着的心脏忽然松弛了。幼崽意外于自己会受到这样的对待,迷茫地眨了眨眼睛,眼眶中的泪水就势滚了下来。
“这个小崽子冒犯你了吧。”雄虫的声音忽然响起,他抓着身侧雌虫的头发,偏过脸来不耐烦地说:“你不用管他,丢开就行。”
站不稳的幼崽看见这个画面,又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在被雄虫踢开之前,一直没有反应的雌虫伸手,将他搂进了怀里。脊背低低地弯下去,同时护住他和肚子里的孩子。
雄虫见状冷笑一声,刚要动作,乌舍却忽然站直身体,问。
“他们犯了什么错?”
大概是没想到会被他质问,年轻的雄虫愣在了原地。同样愣住的还有旁观的虫群,短暂的惊讶后,雌虫和亚雌们在“有雄虫出头”这件事的鼓舞下爆发出了极高的勇气和热情。
“对啊,他们犯了什么错?”
“好像是您无缘无故就打他们吧!”
“雄虫不会有怜悯之心吗?”
“为什么对自己的伴侣和孩子下这样的手?”
质疑声层层掀高,海浪般席卷位于中心的雄虫。他面色逐渐阴沉,直直盯着乌舍,扬声喊了一句。
“够了!”
“什么为什么,身为雌虫,这就是他的原罪!”
在乌舍听来没什么逻辑的话,却让虫群骤然一静。周围的议论声逐渐变小,隐隐只能听见一句,“又是赎罪论啊......”
雄虫说完就泄愤似的猛抽了雌虫一个巴掌,待他要把对方怀里的孩子拉出来再次动手时,乌舍上前,攥住了对方抬起的胳膊。
四目相对,在雄虫喝问“你是不是看上他了才这么多管闲事”的同时,乌舍肩背发力,以标准的姿势给雄虫来了个过肩摔。身躯砸地的声音响起,闷闷回荡开来,看热闹的虫群霎时一片死寂。
连雄虫自己也没反应过来,傻傻地躺在地上。得益于这几个月为了供给香薰原材料的坚持锻炼,乌舍的身体素质较原本强了太多,他摔雄虫的动作几乎称得上轻易。
“以前我也被说过,我的出生就是原罪。”
乌舍抬腿,踩住了雄虫的胸膛,目光扫过对方惊悚地望着这边的雌虫伴侣,不紧不慢开口:“但我跟他们说,让受害者来发言,轮不到他们来审判我。”
雄虫终于回神,在他鞋底挣扎,一张白皙的脸涨红。他没有管自己的伴侣,也不顾孩子,只是用难以言喻的憎恶眼神对着乌舍,喘息着骂他。
“叛徒。”
事情上升到两个雄虫斗殴,虫群报警后警察第一时间介入。被过肩摔的雄虫先被送往医院做身体检查,而浑身是伤的雌虫和幼崽,跟乌舍一起坐在警署等待检查结果。
因为涉及到雄虫,他们被引入专门的接待室。这里灯光柔和,地面铺着地毯,桌子和椅子是圆的,上面还放着茶水。与其说是要在这里进行讯问,不如说谈心更恰当。
等坐到了这里,乌舍才得知了另一个雄虫的名字,纳里昂多,是C级雄虫。他的伴侣叫菲拉洛,孩子是亚雌,叫墨菲。
讯问他的警官是一名雌虫,态度非常温和:“根据围观群众的口述,您是为了菲拉洛和墨菲,才对那位阁下动手的,是吗?”
乌舍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直接说:“今天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们,就在刚刚,我才知道他们叫什么。”
警官意外于他的敏锐,事实上,雄虫和雄虫内部有一种奇异的团结,远比雌虫或者亚雌之间要团结得多,大概和性别基数有关系。
在实际案例中,雄虫与雄虫发生斗殴,往往是存在严重利益争端。比如乌舍和菲拉洛存在私情,纳里昂多对菲拉洛的当众凌虐其实对乌舍的羞辱。但这种可能性已经被否决了。
警官几乎犹豫起来:“那您的动机......是出于同情?”
乌舍靠着椅背,没有马上开口。他回头看了一眼,坐在他后方的菲拉洛依旧沉默,眼中却不再是全然的麻木,有种经历了过于漫长的噩梦突然被叫醒的惊惧和茫然感。他怀里的墨菲倒是活泼得多,亚雌的体质虽然比不上雌虫,但较雄虫强上不少。
这会儿他已经不再捂着肚子,看起来也没有其他不适,对上乌舍的视线,崇拜地挤出一个酒窝。
乌舍笑了一声。
“是啊。”乌舍转回身,面朝警官:“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
警官显然被凝练的中华传统美德震撼了一下,过了几秒钟,才干巴巴开口:“好的,请您稍等,我们需要等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才能进行下一步。”
乌舍同意后,警官就离开了,接待室内的摄像头无声对准了他。但坐在监视器后的警察并没有看见乌舍和菲拉洛有什么互动,只是在墨菲试探着挪过去拉住他衣袖的时候,抬手揉了揉亚雌幼崽的脑袋。
然后头也不回地说:“想要自己的孩子活下来的话,就离婚吧。”
依照《婚姻法》,只要孕育过,雌虫是可以主动提出离婚的。依照本土雄虫的傲慢,鲜少有雄虫在雌虫提议离婚后会不同意。即使雄虫真的拒绝,雌虫也可以起诉离婚,不过无论雌虫提出离婚是受到了伴侣怎样的暴行,在判决离婚时也不会得到任何赔偿或者财产分割的倾斜,只能净身出户,所有财产将归于雄虫。
但,只要一个雌虫还有劳动能力,以虫族社会的发展水平,下定决心离婚后要养活自己还是很简单的。
菲拉洛闻言身体一震,猛地抬了抬头,似乎是想说什么,最终却没有开口。
大约半个小时后,负责这个案件的警官带回了纳里昂多的检查报告,结果显示为轻微脑震荡,属于法定轻伤情节。由于纳里昂多表达了强烈的不愿意见到乌舍的态度,现在还留在医院,警官无法让他们面对面展开调解。
“那位阁下坚持要起诉你。”警官看着乌舍:“根据法律,您可以找一位律师准备应诉,也可以通过缴纳保释金免于诉讼。”
雄虫之间的矛盾以利都的《雄虫特殊保护条例》为准则,另有一套专门的法律体系,立法核心是能调解的一律调解。涉及到身体伤害的,轻伤以下(含轻伤)尽量调解,适用保释金原则。
也就是可以花钱免诉,这笔保释金会全额赔偿给起诉方,保释金标准十分高昂。
乌舍缴纳了20万英吉的保释金,在结案通知书上签下名字。离开警局后,他在路上被跟了他一会儿的菲拉洛叫住。
“您......”雌虫单手牵着幼崽,嗓音带着久未开口的喑哑,“可以给我一个收款账号,等过一段时间,我会把保释金赔给您。”
乌舍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墨菲,问:“你会开星舰吗?”
菲拉洛愣了愣,点头:“我有A类飞行器的驾驶证。”
“那很好。”乌舍说:“我把终端号给你,你可以直接给我转账。除此之外,如果你需要一份工作过渡,我可以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