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光沿着山脉洒在腊梅枝条,黄灿灿的花蕊沁人心脾,蜿蜒泉水顺势而下,伶仃成趣。
水云庄的婆子家丁陆陆续续起床开始洒扫,前院空了的水缸被倒进一桶桶清亮的山泉水,几步之外,六儿蹲在红泥炉边用蒲扇扑打着吹风边打了个困倦的哈欠。
呛人的烟雾从风口燃出来,不一会儿,半边院子都弥漫上了熏人的味道,六儿呛的一直咳嗽,眼尾发红带出一滴泪,却坚强的挺在原地。
凭王婆子对她们的态度,自是没有什么好炭火的,连这点灶上炭都是那些碎的不能看的,还是在六儿被追赶差点不小心点着了厨房,王婆子这才脸色难看的给她了半筐。
不过,好歹能有点热水喝用了。
缺了嘴的提梁壶咕嘟咕嘟沸腾起来,六儿左手捏着耳朵,右手拎在草绳提篮向着屋内走去。
随着水缓缓倾倒在铜盆,热腾腾的水汽洇旎了年轻小丫头的圆乎乎的眉眼。
“公主,我再去打些凉水来兑一兑就可以梳洗了。”
没得到回应,六儿也不奇怪,蹦蹦跶跶的迈了出去,不忘关上门。
姜回倏的睁开眼,目光看了一眼六儿离去的方向,盯着裸露的镂空雕花顶,半晌,缓缓闭上了眼睛,慢慢睡了过去。
突的,感觉到热络的温暖敷在面上,床榻上熟睡的女子忽然睁开眼,古井无波的双瞳赫然与六儿单纯清澈的眼睛相对。
一阵寂静。
姜回从六儿僵硬的手中拿过帕子,另只手撑着榻慢慢半坐起来,擦洗净面,之后将帕子还给六儿,自己又躺了下去,再度闭上了眼睛。
六儿“哦”一声,心里疑惑怎么公主好像勤奋了许多?却莫名的没敢多说什么。
公主刚才的神情,比她见过一个疯婆子偶尔清醒时麻木的眼神还要恐怖吓人呢。
六儿没注意到,在她踏出门后,床榻上女子紧绷发直的身体微微蜷缩,良久,才就着这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一连三日,六儿发现公主似乎对外面的世界很感兴趣,虽然依旧没有说一个字,可当她说起庄子里发生的新鲜事,便会专注的看她一眼。
六儿像是被鼓舞,一股脑把她知道各种八卦说了个干净,连去年王婆子表姑娘家远房三侄女的夫家二妹找由头来这里打秋风,却看上了她儿子假装落水被救起来,以报恩之名赖上,最后成了他儿子的一房外室都吐露了个干净。
至于为什么是外室,原因便是王贵的妻子是个最善妒不容人的,偏还是衙门捕头千娇百宠的小女儿。
而水云庄之所以没像早些年一样经常被山匪劫掠,其中少不了是仰仗他岳父的庇护,这也是他这个大管事这么硬气的底气,因此,他万不能让他妻子知道此事。
既然如此隐秘之事,又怎么会叫你知道?
姜回如此想,不待问六儿便自己解了她的疑惑:“王婆子经常夜里和她丈夫絮叨,不过这几日却没有说了,白蹲在他们窗户底下挨了半夜冷。”
“你为何不借此要挟?”
既然手里拿捏着王贵的把柄,便该加以利用,怎么也不该活的这般落魄。
六儿下意识答:“我哪里敢?和大管事比起来王婆子都算是温柔和蔼了。”
想起大管事的手段,六儿害怕的缩了缩脑袋,突的反应过来,刚才是谁在说话?
她猛地抬起头,怔怔的看着面前神色平静的女子。
公主?她,她她说话了?
不是,公主她不是个哑巴……吗?
姜回任由她打量,乌黑发丝如瀑,绛唇苍白如旧,嗓音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和迟钝:
“说清楚。”
既然这个王贵是这庄子里的管事,以后她必然会对上,所以,了解清楚
六儿恍惚着还未回过神,口中已先道:“去年,庄子里有个叫洪小的,贪了收上来的佃租拿去赌输了个一干二净又欠了五十两银子,他不过是个庄丁,哪里还的起,被赌坊的人逼得无路可走,跪着去管事门前忏悔求情,管事没有答应,他求情不成,反用什么事威胁,管家笑吟吟答应。”
六儿打了个冷津,“可等到第二日,他便死了,他们都说他是不小心跌到江里溺死的,可我觉得不对。”
“为何?”姜回追问。
“当夜我曾撞见过他,洪小身上没有酒气,且他泅水极好,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水里淹死,后来,我偷偷去看了洪小的尸体,他脖颈有粗粗的勒痕。”
“他分明是被人活活勒死的!”
“可管家替他还了赌坊银子,又命人将他好生安葬,人人只道管家心善念旧情,后来,人们就将此事渐渐忘了。”
六儿难过又惧怕的缩着身子,所以,她不敢,别说是威胁,她平日连走路都特意躲着,生怕撞见。
一时沉默。
“如今是哪年?”姜回问道。
“新历十年三月。”六儿老实道。
……她死后的,第四个月。
姜回怔愣许久,脸上逐渐覆上一层一层的阴云,缄默半晌,道:“我要你去做一件事。”
“今晚趁着夜色把这个屋子里的瓷器、摆件。”姜回素手一挑,“还有我身上这个衾面。”
“一并找个当铺典当出去。”
六儿愣住。
姜回音色冷淡,宛如一方寒潭枯井,无波无澜,话却残酷无情:“做,继续留在我身边,否则,便自找去处。”
她身边不会留一个不听话的人。
六儿小脸刷的一下变得惨白,眼泪瞬间涌没上来,抽噎着哭诉:“可是我一直是跟着公主的啊,我没处可去。”
她是水云庄的家生子,从小没见过亲娘,后来爹也没了,恰巧这个时候公主出现了,初时自然很多人往公主面前凑,轮不到她,可一阵子过去,谁都知道公主是背着罪名被驱逐到这里的,也没人愿意伺候她了,于是,她就被王婆子塞了过来。
明知道这不是个好差事,六儿也没有办法拒绝,可是后来,看着这玉一样的小人,虽然不说话,可是每次她说话,都会好认真的听,六儿觉得自己拥有了一个好朋友,她觉得好开心,从小都没有人愿意和她玩,说她是没娘的野种,后来爹爹死了,便有传言她是个克星,姜回,是她的主子,也是她唯一的一个朋友。
公主这是不要她了吗?
六儿想着想着崩溃的再度流下泪来,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完全忘了摆在她面前的另一个选择。
等她抽抽噎噎,抬起一双朦胧泪眼想问,能不能不找新去处时,便先看到了姜回漠然的一双眼。
霎时如坠霜雪。
“出去。”姜回冷漠道。
“我做!”与此同时,六儿的声音响起。
水云庄所属的县名叫通陵县,因着地处偏远,到了夜里,行人寥寥,只有少数客栈馄饨摊还挂着昏黄的灯笼,从通陵最大的一家蜜煎局绕过三个弯,再左转行一段路,便到了镇上唯一一家典当铺。
六儿抱着包袱叮叮啷啷的贴着墙根小心走到牌匾下面,这时,已至深夜,当铺早早已关了门。
六儿站在原地徘徊半晌,才鼓起勇气上前扣门,她用的力道不大,可在空荡荡的街巷里泛着回音传回来,就莫名感到心惊肉跳。
好在,没多久便有人来开了门。
“谁啊?”里面走出来个穿着短衫的小伙计,一边走一边揉着惺忪的睡眼,本来以为听错了,瞧见外面真立着个人,还愣了下。
凑着煤油灯往前一瞧,旋即便是一阵惊悚的尖叫,“啊啊啊啊啊!!!鬼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鬼?鬼在哪?”六儿本就害怕,听伙计这么说,情绪一下子就拔到了顶点,叫声比伙计还要惊惧尖锐。
“鬼不就是你?”伙计也醒悟过来眼前的丫头不是鬼,脸上表情扭曲,煤油灯往桌子上一撂,转身去了后面,不一会儿,拿了面铜镜举在六儿面前让她瞧。
六儿云里雾里的看了一眼,这一看,也惊了一跳,镜子里哪里像是她,分明是个黑炭,连五官都是黑黢黢的,几乎要和身后黑暗融为一体。
“呵呵,我天生貌丑就上了个妆。”六儿颇有些不自然道,她临出门前就着泥炉灰抹了一把,又不放心,来回折返三四次,想来,一不小心抹的太多了。
“说罢,当些什么东西?”在当铺这么些年,他见识的多了,白天当的人多一脸愁苦,大多是富绅一朝破财或是穷苦人家日子实在拮据不得已典当家底,自然也有六儿这种夜晚交易,这,便比白日里更多了一层灰雾。
六儿警惕的看了他一眼,在伙计越发不耐的神色中,磨磨蹭蹭的走到一旁桌案,示意他把煤油灯拿开,这才打开锦面衾。
青红缠枝纹梅瓶,木胎海棠盆翠竹,单釉碟一对……
伙计逐数点着,不时惊异抬头,显然没想到这个丫头能有这么大手笔。
“能当多少银子?”六儿努力克制着语气里的颤抖,装成一副淡定模样,叫人不敢轻视蒙骗。
伙计紧皱着眉,来回摆弄着瓷瓶,不时举起底部细看,忽而转身朝里大声喊道:“东家,有客至。”
听见里面窸窸窣窣的声音,伙计转而去温了壶茶,瞧见六儿还站着,便示意她坐。
六儿摇摇头,手捏着衣衫下摆,局促的搓了搓绣鞋。
掀开门帘走出来个穿姜黄色斜襟长褂的老者,衣襟处用长链挂着枚水晶圆片,步伐缓慢却稳健,先是招呼了一声六儿,便径自坐下。
伙计恭恭敬敬的把瓷瓶递过去,老者接过,看了一眼便是一个摇头,放下又查看其余的东西。
“姑娘,这些,华而不实,恐是当不了多少银钱,唯独这个衾面还勉强值些银子。”
“我能给你这个数。”东家比了个三。
六儿迟疑道:“三百?”文。
“是三两银子。”
六儿咽了口唾沫,她还没有见到过这么多银子。但是六儿却没有欣喜答应,而是皱巴着脸道:“太少了。”
公主倾家荡产怎么能才卖这么点银子?这老板也是个黑心的,这么想,六儿看东家的眼神都不对了。
东家摸着衾面料子,抽丝剥茧的同她分析道:“这面料值几个钱,但是你看,这细细密密的都是眼,做衣衫料子已是不成了。”
六儿道:“做衣衫不成,做衾被却是还可以,九成新的蜀锦寻一位技艺好的绣娘,看不出什么,相信卖个十七两也是不难。”
“至多十两。”东家退了一步,“你也说了,我还要去寻绣娘再去缝纫,这是也功夫。”
六儿掐了把掌心:“十七两,其余这些我一并出给你。”
“死当。”六儿咬重音道。
东家沉吟片刻,六儿心脏扑通通的跳着等待,
“永安,收了。”
“谢过东家。”六儿盈盈行了半礼,拿到银子就里三层外三层的用手绢包好牢牢的藏在怀里。
临出门时,遥遥听见东家训斥那个伙计的声音,斥责他这么明显还看不出来,学艺不精之类,六儿没在听,而是转道走了。
通陵县虽远,和京都的宵禁时间却也一致,六儿又走回那间蜜煎局在正门口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