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喧嚣都被隔绝在了结障之外,崔然一言毕,理事堂内霎时静若无人。
郁昭心跳微顿,初时疑心自己听错了,可这“不愿意”三个字犹如魔音绕耳乱人心弦,逼得她溃不成军,终于接受了被拒绝的事实。这一瞬起,她只觉阴霾没顶而来,心中梗塞五味杂陈,道说不出是何滋味。
“我知道了。”她好似明白了什么,低低地笑了两声嗤视着自己,点了点头说道,“我忘了你心怀大义,必然不愿拘泥于此等小情小爱。于你而言,苍生是大,己身是小。你心悦我不假,却更看重世间生灵。你天资绝佳,假以时日便能傲视群修,凌绝于众人之上,而我资质平平,只会成为你的牵绊。好,好,我知道了。”
崔然并未否认,只是在听到后面时有些不悦地摇头,“你不要这样说你自己。”
郁昭道:“我有几斤几两,我自己心中有数。阿然,你既然不愿意,我也绝不勉强,但我只求你一件事。”
她顿停一下,看着崔然的侧脸道:“你不要退离这里,也别搬离竹苑,日后你要做工便继续做,我不会再干涉你任何事情。”
崔然问:“我若是不答应呢?”
郁昭妥协了一大步,觉得每日只要是看着她也是好的,心中便没有刚才那样难受了,淡淡笑道:“我很能缠人的,你若是不答应,我便日日缠着你,连你起夜也要寸步不离地跟着。”
理事堂内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不知多久后,崔然道:“我不离开道院就是,但也不会再回竹苑了。”
郁昭心中失落一截,但这结果比起退离道院已经好上许多了,她不能将崔然逼得太紧,否则日后怕是连与之同修的机会也要丧失。
“好。”郁昭勉强维持住浅淡的笑意,“只要你不离开道院,怎样都行。”
她弹了个响指,外罩的结障就此消失,外间嘈杂的蝉鸣声也透了进来,郁昭往旁让了让,说道:“你先回家一趟吧,你祖母在找你。还有阿篱,她也担心了你一宿。”
崔然没有正眼看她一下,步履急急无声,擦过她衣袖就走,只留下一道风扑在郁昭脸上,凉凉地没有任何热度。
郁昭晚些时候再回竹苑,桑篱的面色便好看了一点,主动说话道:“阿然往后既然执意不住这里,那我也想去外面陪她,往后你就一个人住吧。”
自从知晓崔然才是西陵雪后,郁昭每每对上桑篱这张面孔便是煎熬至极,现在她既然这样说了,郁昭也不挽留,淡淡道:“你决定好了就行,有你对她这么上心,那也挺好的。”
竹苑这一舍就此只剩郁昭一人居住,里间的两张床铺空空荡荡,一应物什也少了许多。她自小便爱热闹,如今一个人对着这冷清的屋子,觉得心也被什么抠去了一大半,只余寥寥落寞。
这事之后,郁昭再与她二人相见便只在道课时候,每每趁着道师授课讲习,她便悄悄地用余光静视崔然,一连数日都是以这样的方式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又几日,新修之中有一名出身富豪的修士设宴过生辰,叫上了所有新修,非是要一群人赏光吃饭。
雅间里设了两桌席,一桌为女修,一桌为男修,中间以山水屏风作为间隔。众人接连着坐下,郁昭扫了一眼桌上的菜肴,只见其中七成的菜都撒上了辣椒面,亦或是以辛辣的红油浇盖。
若是从前,郁昭只会夸这酒楼的后厨手艺绝佳,但今时她味同嚼蜡没有任何胃口,一双眼从头到尾都扑在了崔然身上,生怕她一筷不动。
“阿然,你尝尝这个。”郁昭担心之余,看到桑篱夹了一只虾饺放在崔然碗中,对她道:“你这脸色一直这么不好,吃完了赶紧回去休息。”
“嗯。”崔然点头,夹起虾饺吃得很慢,郁昭想了想,不动声色地离席去了趟楼下,单独拿出钱来问店小二加了一道清淡的河鲜粥,谁知等到她重新入席,竟看到崔然以红油浇盖,正一言不发地吃着一碗素面,那嘴唇周边起了一圈的红痕。
她顿时朝桑篱递去了眼神,但桑篱只是冷漠地避开了她的问示,伸长了筷子继续夹菜。郁昭无奈,只能与崔然身边的一位女修换了位置,体贴地递上一杯糖水。
崔然道了一声谢,并未拒绝这杯糖水,她一饮而尽,郁昭赶紧又给她续上,凑过去耳语道:“慢些吃,后面还有一道河鲜粥。”
“你不吃?”崔然终于对她开了口。
“吃不太下。”郁昭笑了笑,目光扫了扫这一桌的菜肴,提不起半点兴致。
一顿饭慢慢地走到了头,屏风对侧的言语声逐渐大了起来,似是在喝酒划拳,听着很是热闹。郁昭透过屏风看到了那边的影子,俄而收回视线时,发现崔然已经起身走到了楼梯口。她赶紧追了过去,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与之保持着一人之隔。
外边早就降下了夜幕,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两侧的店铺也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笼,白日里的灼热气息散了些许,夜风拂过,为这边陲小城平添几分夏日烟火。
崔然好似察觉到了身后的人,脚步慢了下来,郁昭见状,犹豫之后走到了她的身旁,问道:“要回去了吗?”
“嗯,有些吵,我不喜欢。”崔然刚说完,郁昭就被她拉住手腕往内侧带了几步,她懵然着正想开口,一辆马车就从旁擦了过去。
“当心一点。”崔然松开她就将手藏在了宽大的袖下,甚至不动声色地往一旁又挪了挪。
郁昭低低地嗯声,侧眸去看她时,见她唇边还有些泛红,想了又想忍不住说道:“你不食辛辣,下次就不要勉强自己吃了。”
崔然道:“偶尔几次也无妨。”
郁昭便不再问了,就这样随在她身旁亦步亦趋。前面的路口就是分道之处,两人走到这里,郁昭才再次说道:“我是很怕冷清的人,你不住竹苑,阿篱也不住,现在就我一个人,空荡荡的太安静了。”
崔然道:“聚散犹如天边云,人之相逢亦是如此。等你适应了,就不会觉得太安静了。”
郁昭摇头道:“任凭聚散如何,我只想求于当下。再说,这世间峰回路转之事多之又多,谁能断言日后一定会发生什么?阿然,都说修道之人寿比天齐,可也不是没有羽化之日,不论是平常百姓,还是你我此等修道之人,活在这世上都是各有各的难处,谁不是千辛万苦奔走着?难道连七情六欲也要禁于心底吗?”
崔然沉默一下,说道:“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郁昭看出她的躲避之态,心有不甘又道:“我觉得你并不是为了苍生大义才拒绝我,我从你的手记里都看出来了。阿然,我想知道你为何这样若即若离,为何能对我无动于衷。”
崔然只说:“你别问了。”
郁昭不想罢休,又问道:“因为我是徵清君的缘故吗?”
她记得崔然在手记中写的那句——今日始知昭乃碧霞元君之徒徵清君,愈觉自惭形秽,与之难配。
崔然没有说话,郁昭追说:“你天赋绝佳,又勤勉过人,假以时日修为定在我之上,不必觉得自惭形秽。至于我这个徵清君,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算不得什么厉害。”
周围的喧闹声起起落落,郁昭等着她的回答,可走了好几步都无后话。她有些急不可待,这一刻将心中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说了出来,“倘若有一天我不在了呢?”
崔然迅速朝她看去,皱眉道:“你胡说什么?”
郁昭无数次希望当年身殒的那个人是自己,这些年来的每一日她都是这样设想,如果离开的那个人是她,这世间又会是何模样。
“就当我是胡说吧。”郁昭笑了笑,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不想再错过任何人任何事,所以我才要对你说白一切。我怕真的会有我胡说的这么一天,如果我没把想说的话说完,我会死不瞑目。”
“住口。”崔然喝住她,“越说越离谱。”
郁昭道:“那你告诉我,究竟是因为什么拒绝我?可别说手记上的内容都是你胡乱写的,要糊弄我也找个像样点的说辞。”
崔然反问道:“其实我不懂,你堂堂泰安宗徵清君,为何会看上我这种初出茅庐的新修?我姿容平平,修炼也算不得出彩,不论从哪里看,我都不是个能与你相匹的道侣。”
郁昭死守着最后的那点冲动,搪塞道:“你以后就知道了。”
崔然揉了揉鬓角,似是有些累了,郁昭便松了口,“快回去休息吧,明日又是辩经会,我给你和阿篱留座?”
“不用了。”桑篱的声音从后面插了进来,她挤着站在了两人中间,对郁昭道:“你一个人好生悟道吧,我和阿然就不劳你操心了。”
两人就此走了,郁昭站在原处紧锁着崔然的背影,觉得自己方才的那番话也不是全无作用,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好像从崔然皱眉担心的神色中看到了一丝让步的意味。
郁昭看着那身影走至转角,就在即将匿于角落之后时,居然回眸朝这里看了一眼。两人遥遥相顾,只在这一刹间对视了一眼目光,随即逝如流星。
她愣愣地望着,还置身原地未动,却好似觉得有一道曦光打破黑夜,让她探到了破晓的第一缕朝熹。
只要有她这一个回眸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