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寿宴霍内官暴毙身亡的消息三日之后传至绥北。
薄枭捏着急报,于帐中森然一笑:“他还真有点本事。”
两名手下进帐替他更衣,外裳褪去后,满背的黑色图腾在烛光下摇曳。手下不敢呼吸,薄枭却一步跨入水中,将身子一下子浸入水底,半晌才道:“传荀英来。”
深宫冷泉。
水色幽蓝,冒着寒气。荀安屏住呼吸,浸入水里的脚尖终究还是收了回来:“很冷。”
已经超过一个普通人能接受的程度了。
沈淮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朝他微微一笑。
荀安不再说话,沿着石阶一步一步走进水中,最终他整个人都没在水里。他只穿了一件里衣,冰凉的水紧紧贴着他的身体,寒气从四面八方钻进他的体内,令他无法呼吸。
暴露在空气中的肌肤周围,甚至起了薄雾。
好不容易适应了温度,他深呼一口气,打算闭上眼享受,却见沈淮朝他走了过来。
他下意识往后游了游,道:“怎么。”
沈淮却做了个“嘘”的手势,小声道:“有人过来了。”
果不其然,荀安很快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数量上看,约莫四五个人。
沈淮凑近他耳边,道:“提醒你一下,我恣睢的副作用又开始了。”
荀安看了他一眼,正待说话,一道暗箭便朝他射来。那暗箭擦着他的头发飞过,没入身后的石缝里,激起一道火花。
恰在此时,沈淮宛若断了线的风筝,直接跌进水中。
“沈淮!”
荀安不顾暗箭,飞身接过昏迷的沈淮,却发觉后者身子滚烫,脸上也带着病态的绯红。
冷泉不知深浅,荀安抱着人,不敢贸然往深处走。但若只待在岸边,必然会遭到暗箭攻击。他紧紧盯着怀里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抉择。
沈淮却在此时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抓紧他衣服,在他耳边道了声:“上岸。”
“不行。”荀安冷眼看着周围,压低声音道,“我们被包围了。”
一旦此时上岸,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你亲我一下,我就再想想办法。”沈淮道。
荀安一时无语:“这都什么时候了。”
他竟然还有心情开这种玩笑。
敌人在暗中是最棘手的,刚才那一箭尽管暴露了敌人的方向,可是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敌人早已不会藏身在原处了。
“我认真的,”沈淮勾唇道,“趁我现在看不见也听不见,你亲我一下,我也不会发现。”
荀安冷酷道:“我不干掩耳盗铃的蠢事。”
他忽然明白了,其实还有一条路可以选。
于是他问道:“会浮水吗?”
沈淮刚想说“不太精通”,荀安就将他一头按进了水里,沈淮没个防备,狼狈地呛了几口水。
水中,荀安蓦然凑近,贴住他的嘴唇,给他渡了一口气。
正当沈淮惊喜不已,想要吻回去时,荀安却拽着他的胳膊往另一个岸口游。
几支冷箭却在此时射入水中。荀安瞳孔皱缩,想要将沈淮推开,可暗箭势如破竹,眼见无法避免,荀安咬牙将人揽在怀里,两人在水下交换了个位置。
锋利的箭羽猛地刺穿荀安的后背,荀安闷哼一声,鲜血染红了一片。
沈淮见状,想要挣脱开他的手,荀安却咬紧牙关,摇了摇头。
沈淮眼睁睁看着那血在刺骨的水里弥漫开花朵。
这时,假山后面现出几个披甲人,为首的那个站在岸边,朝水里补了几箭,这才朝身后几个人道:“在这冷泉中箭,八成不能活。走吧,回去复命。”
身后几人见状,收箭跟着走了。
直到岸边没了声音,荀安这才手一松,如同断了翅膀的鹰,人笔直地往泉水深入落下去。
一只滚烫的手拼死拽住了他。
那人逆着光,自上而下朝荀安说了什么,荀安却一句也听不见。
快马夜间将荀安送至宫外驿站,沈淮驾的车。李宓李大人正要就寝,听闻动静吓坏了,连忙迎上去:“发生什么事了?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淮深深看他一眼,只道:“还望李大人寻个医师救荀安一命。”
夜半三更,有人带了请帖敲响医馆大门。不多时,医师赶来,被卢霄迎进驿馆:“大夫请。”
陈大夫擦了擦额头的汗,跟着他走进屋里。一进屋,陈大夫便蹙眉道:“这箭伤……”
“如何?”坐在床畔的人开口。
此人容貌迤逦,眉眼间却是疲惫。
陈大夫注意到,他的手始终握着伤者的手,大大方方,丝毫不避讳。陈大夫没敢多打量,拱手道:“这伤位置不好。贸然取出怕是会伤及命脉。若是如此,即便命保住了,以后也不能舞刀弄枪了。”
沈淮闻言,蹙眉。
箭是要取的。可是万一——
这辈子不能再碰刀枪,对于荀安来说,八成还不如死了痛快。
“沈淮,”昏迷间荀安猛地醒来,一把拽紧沈淮的手,道,“犹豫什么,快取。”
沈淮俯首在他耳边说:“这箭如果取不好,你日后便不能战场厮杀了。杀鸡取卵都费劲。”
荀安咬牙道:“废什么话,快取。”
沈淮知道这是没办法选的,尽管愧疚,尽管心疼,他也要替荀安做抉择:
“大夫,取吧。大不了以后我替他上战场。”
再拖一秒,荀安就会越危险。
荀安因为失血过多,手冰凉刺骨,关节也泛着白。沈淮紧紧攥着,也不能将他的手捂热。荀安道:“摁住我肩膀,快。”
沈淮照做,可是等大夫取箭时,荀安还是忍不住痛到昏了过去。
随着那箭滋出来的血溅了沈淮一脸,沈淮却来不及擦,他迫切地问:“大夫,怎么样。”
陈大夫抖着一双手,激动道:“险呐,只要偏一寸,就完蛋了!”
没事就好。沈淮深深看着脸色苍白却安静下来的荀安,第一次萌生出劫后余生的万幸。
大夫走后,沈淮在床畔守了荀安一夜。
天破晓时,吴博披着露水回来:“大人猜得没错,披甲人是太子卫队的,用的箭也是。”
沈淮道:“他要杀的人是我。”
吴博道:“那我们怎么办?”
沈淮看着沉睡的荀安,紧握的手尽管没了知觉也不舍得松开:“他现在怕了,才会这么着急取我性命。但他不知道的是,他越是迫切,我就越容易下手。”
他摸了摸荀安冰凉的脸,随即不带任何温度地朝吴博道:
“他在朝廷不是树大根深吗?他不是党羽众多吗?他不是觊觎这皇位恨不得大厦倾颓吗?从今日起,我要将他的党羽,一个一个剔除,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荀安醒来时,已是三日之后。
天大亮,可屋内门窗紧闭,一丝风也透不进来。他动了动身体,发觉伤口处又痛又麻,手更是沉得没有任何知觉。
好久没睡过这么久的觉了。荀安竟觉得有些不习惯。刀伤箭伤他熟悉得很,如今既然没死想必也不是什么大事,他躺了片刻便要坐起来,却蓦然感受到被子里似乎还藏了个脑袋。
掀开被子,荀安的脸一下子变得铁青——沈淮正抱着他,睡得很沉。
自己那只已然麻了的手臂,如今还在此人怀里,十指紧紧扣着。
荀安尝试着推开他,可沈淮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莫名沉得很,荀安一时竟无法脱身。
荀安只好叫来卢霄帮忙。守在门外的卢霄闻声进屋,道:“小将军醒了就好。好好休息,其他事就先不要管了。”
荀安道:“不将此人弄走,我怎么休息?”
卢霄避重就轻道:“李大人让厨房做了鹧鸪青笋汤,属下现在就去取一碗给小将军补一补。”
卢霄如此胳膊肘往外拐,荀安气不过:“你等着,回了绥北我好好收拾你。”
卢霄狗腿似的关上门走了。
人一走,荀安只好将目光落到沈淮脸上。
此人恣睢发作,估计也没好受到哪里去。若说当日自己为什么替他挡那一箭,八成也是考虑到他本就痛不欲生,若是再雪上加霜中上一箭,必然活不成。
荀安在心里合理消化了自己那日不合理的行为,却没注意到沈淮的手悄然移了下来,在他的腰上捏了一把。
荀安猛地一惊,拿住他的手道:“你干什么?何时醒的?”
要怪就怪自己想得出神,竟没注意到这人也醒了。
沈淮笑了笑,翻身将人整个揽住,压低声音道:“我竟不知自己早已美若天仙,小将军看我如此出神。”
荀安不屑地笑了声:“若是脸皮能卖钱,沈大人如今定然富可敌国。”
沈淮却道:“要那么多金钱做什么?这世间黄金万两,不及小将军一个。”
荀安颇为受用,挑眉道:“哦?难道是我救沈大人一命,沈大人才如此奉承我?”
沈淮道:“若是小将军愿意,我自带嫁妆,以身相许。”
原来打的是这个主意。不过,他已经不止打这一次主意了。
荀安道:“长兄如父。我的事,都是大哥做主。”
这么乖的吗?
沈淮面上不显,内心却是一阵窃喜。
荀安啊荀安,也许你不知道,搞定你哥,比搞定你容易多了。
荀安道:“你笑什么?”
沈淮咳了咳,这才发觉自己的喜悦已经溢于言表。
他一本正经道:“你也许不知,恣睢的副作用极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