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城的人都说，九昌道的尽头连接着深渊，踏入那片区域，便意味着从此被整个世间遗弃，永远得不到认可。浑浑噩噩静待死亡降临，是别无选择的最后选择。

从前，那里是名副其实穷苦人聚集扎据的地方。

“腐瘤”的出现使得整个世道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简浅的贫富不再是人族评定高低贵贱的标准。

曾经一生似乎都要压死在拜十域的人，得上天眷顾，大病一场非但没叫病魔夺去性命，反而走运获得甚至强于修行之人的能力，自此改头换面，也能分走盐城一席之地。

腰缠万贯的富贾全部积蓄烂在手上，无力自保更妄念从人尸脑子里挖走晶石，逼不得已跌落尘埃，躲在拜十域里拿金银珠宝换些臭鱼烂虾。

李泱站在光亮处静静往里凝视，鼻尖隐隐嗅到一股子若有若无的腥臭。

他淡淡收回视线，迈开步子：“走吧。”

“嗯。”

虞羡知提剑跟上，两人脚下的阴影逐渐重叠。

孟瑾年纪尚小，无父无母，能有个心细体贴的姐姐照料在身边自是极好。

虞羡知现下说到底还是沾他的光暂时才有个落脚的地儿，青鸾离开虞府，也算是无家可归。

如今她二人生活妥当，已是当下令人满意的状况。

虽说虞羡知不下三遍同他说，很快便会挣到足够多的晶石，不需要闻青也能在盐城立足。

但无论靠谁，他都是得靠。

人尸横行，不是说他李泱是个多么独立的人，实在是人心复杂，他必须得为自己备好后路。

虞羡知目前狗皮膏药似的粘着他是不错，但倘若自己没有任何准备，理所当然真的就将所有希望寄托于他人身上，虞羡知腻烦后悔之时，也就是他死无葬身之地之时。

李泱捏了捏肩膀上趴着的气团子。

眼下自己也拥有了异力，只是还无法发挥大作用，但如同修道一般，无疑需得经过历练才能成长。

“下回出城，我与你同去。”

虞羡知从未想过会有一日李泱主动提起要与人尸正面交锋，一时恍然，没作出反应。

瞧着他，李泱皱了皱眉，佯装恼怒道：“你这幅表情是什么意思？在你眼里我就是那般贪生怕死之徒？”

虞羡知偏过头，移开视线：“......不是。”

大丈夫能屈能伸，深知命比一切重要，命没了什么都没了的道理。如此通透，岂能用贪生怕死来涵盖？

李泱冷哼一声，懒得同一只狐狸斤斤计较。

谁知虞羡知并未表现出他终于知道亲自动手干活，出一份力的欢欣，反而果断拒绝了他的请求。

甚少被对方拒绝过的李泱睁大眼，十分难以置信：“为何？”

在这件事上，虞羡知的态度似乎异常坚定，甚至与他多争论几句的意思都没有，转身去拿帕子擦拭佩剑。

“下回出城，会离城门更远，很危险。”

李泱不肯就此白白错过一个促使自己进步的绝佳机会，走上前绕到虞羡知面前：“你怕自己保护不了我？”

虞羡知对上他的眼睛，没有任何遮掩，毫不犹豫地承认：“对。我怕自己护不好你。”

虽说到目前为止所遇见的人尸，他对付起来尚未感觉到吃力，但这并不代表着他就能胆大妄为地带李泱冒险。

......若是有任何闪失，他永远都不会原谅自己。

但显然李泱无法理解到他的心情。

虞羡知很强大，这点毋庸置疑，他自己都能选择义无反顾相信他，如若真的出了事受了伤，这也是他自身应当承担的后果，不冒险就永远不会突破，这是他的选择。

李泱不死心，一双漆黑的眼睛透亮，诚挚地道出真实想法：“你很厉害，比大多数人都要厉害。”

小狐狸眸光闪了闪，这是自上回李泱抛下他离开前，他从河里抓到十条小鱼后，第一次夸赞他。

“还是说，你觉得我是拖油瓶，带上很累赘？”

虞羡知没料到他会这样说，矢口否认：“怎会......”

“那你就带上我。”

李泱迅速再次提出要求。

可虞羡知依旧油盐不进，沉默半晌后摇摇头：

“不行。”

这小狐狸，好说话时软得像团棉花，不好说话时可真是铜墙铁壁得难破。

李泱无法，骂了句“死狐狸”后只得暂且闭口不提，背影看上去格外失魂落魄地推门出去了。

虞羡知下意识抬脚要去追，却又怕他继续在出城这件事上穷追不舍，只得收回脚，重新拿起帕子拭剑。

回到屋，桌上摆着几册崭新的话本，和一碟子裹着甜粉的蜜饯。

李泱随手翻了翻，不由感叹小狸猫的贴心，撒娇耍赖更是手到擒来，直直能把人心磨软了去，一点不像臭狐狸那么气人。

闷葫芦似的性子......往后若是还要接着相处，万万是不能忍受的。

停留在其中一册讲述人族和猫妖偶然结下情谊，并肩闯荡江湖故事的话本上，李泱指尖顿了顿，稍作反省，觉得自己不该在心里说人家坏话，实非君子所为。

两日休整，师天和与每次回城后，都会替他收取晶石的男人早早在城门处候着。

有人迟来片刻，被丝毫不留情面地逐出队伍，并要求即日还清晶石，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站在原处目视一行人离开。

孟瑾所在的队伍尚未成型，平均实力较弱，数日来始终于城门近处徘徊。

如今虞羡知要愈发深入林中，二人自然是再碰不上面。

师天和在最前边带头领着，手中的追魂盘猛地发出巨震，他立即停下脚步，举高手臂示意，众人纷纷驻足，不由放轻呼吸。

仗着身材矮小，在野蛮生长的灌丛这当下，他蹑手蹑脚往前行几步，挑开一片硕大的叶子，透过间隙观测情况——

这是目前为止他们所遇见数量最为庞大的人尸群，遍地皆是动物散乱在地的带血皮毛，干涸的血迹将一片草地染成深色。

师天和皱着眉，浓厚到难以忽视的血腥味令人作呕，还未等他判断出这些人尸大致等级，相对来说距离他们位置较近的，一只正在啃食内脏的人尸缓慢抬起头，只是轻微的动作，却无端让师天和感到毛骨悚然。

下一瞬，人尸完全被黑色瞳孔占据，没有眼白的眼睛看了过来，直直于他的视线相撞。

师天和汗毛齐刷刷直竖起来，迅速做出“跑”的指令，小队不过十余人，这样的高阶人尸截止视野范围内所能看见的，已足有上千。

众人迅速作出反应的同一时间，那只人尸站起身，随后率领着身后不知何时已逐渐向它靠拢的人尸，撒开腿冲了过来，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

眨眼的功夫，人尸已经赶上队尾最后一人，它伸出手抓向那人的脖子，好在对方及时闪身躲避，反手丢了张符纸出去，“砰”地一声巨响炸开，泥土翻飞扬洒到半空。

不妄想就此灭掉，至少也能暂时拖慢人尸速度，谁知那只伸向他脖子的手再次从烟雾中伸出，拽住他的衣领将他扔进后面的人尸群中，瞬时被淹没，急促凄厉的惨叫过后再无动静。

而最前端的人尸，竟是毫发无伤！

出城多次以来，还是头一回出现伤亡，且还是短短一瞬间内发生的事，几乎没有人能反应过来。

一时间整个气氛都凝重起来，所有人都害怕自己将会是下一个被人尸群体吞噬的倒霉蛋。

突然，队里发出喊叫：“齐易！”

应声一名男子旋身飞至粗壮的树枝上，额上密密麻麻冒着细汗，神色却是出乎意料的淡然镇定。

呼喊他的人见他心意已决，只能不耐却又无可奈何地重“啧”一声，认命放缓脚步，转过身面朝尸潮，伸直手臂双手合拢，再分开时一个金光灿灿的巨型盾牌逐渐现形，屹立在浪潮似的人尸群前。

由于速度过快，那些嘶吼嚎叫的怪物不可遏制地重重撞在上面，紧跟着的就撞在前面的背后，重重叠叠。

怪物感受不到疼痛，甩了甩头上撞出来的绿色血水，绕开盾牌就要接着穷追不舍。

......但这点时间，已经足够了。

名为齐易的男子口中极速念着咒诀，咒成结印，无数菱形冰锥悬浮空中，随后由他驱动加速旋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直朝人尸群刺下去。

尸群胜在数量，且分外团结，就是瞎猫也能逮住死耗子，无数冰锥穿透人尸的脑袋，肉眼可见的倒下一片。

虽说追赶在身后的怪物仍旧占大多数，但这样短暂的取胜，已经足够振奋人心。

队里的人纷纷停下脚步，跃跃欲试着准备加入一场会比之前要艰难许多的厮杀。

发动冰锥的男子回到队内，手里握着同伴丢来的佩剑。

方才完美配合他行动的人持巨盾站在最前面，队伍自发有序地分散开站位，尽可能地对人尸造成最大伤害。

虞羡知位于巨盾不远，他一剑的威力虽大，但多数时候只能对峙单个目标。

双方僵持不下，斗得热火朝天。

这时，一阵狂风呼啸而过，清清冷冷一句“闪开”灌入每个人耳中，众人皆是一愣。

虞羡知循声回头望去，另一支队伍匆匆往这边赶来，他却一眼锁定混杂其中的两张熟悉面孔。

自葬花庙崩塌，人尸侵镇，这是他第一次再看见那二人——宋临和曲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