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微生舒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声音低缓而温柔:“但至少,你的母亲不曾怨恨你,她至死都爱着你。你想去见见她吗?听她亲口对你说,她很爱你——她会从这种命运中拯救你。”
相信他吧,他从没害过你,也从没恨过你。
不,别信——
相信他!
微生舒又靠近了一些,澹台烬往后一靠,几乎要被逼到床前的脚踏上。
他感受着对方拉过他的手,然后,一个冰冷的物事落入他的掌心。
他握了握,又低头看了看。
是一把开锋的匕丨首。
微生舒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如今,机会就在眼前,你还在等什么?”
对啊,他还在等什么?
他想起无数个寒冷饥饿的夜晚,想起被他摔碎的琉璃神女,想起他咽下那些碎片时剜肉剔骨般的痛苦,想起数不清多少次濒临死亡的瞬间。
无边黑雾中,苍白燃烧的巨大双眸凝视着他。它说:“你要尝尽人间的苦楚,汲取无尽的怨恨;你背负着命定的诅咒,注定不得善终。当你的痛苦达到巅峰、生命走到尽头时,我会来接受你的献祭……”
可如今,他不想再等了。
他的手握紧了那冰冷的凶丨器。
微生舒坐在一边,温和地用眼神鼓励他。“萧凛”也在一旁,微笑地看着他。
他——
他的举动终结于一声清脆的“咔嚓”。
不是匕首割破喉管的声音,而是人的颈骨被折断的声音。
一双手从后面伸过来,“咔嚓”一声扼断了“微生舒”的脖颈,然后再一下,扭了“萧凛”的脖子,整个过程干脆利落、一气呵成,没有丝毫犹豫。
“微生舒”与“萧凛”带着凝滞的笑容倒了下去,在半空中崩解成一缕缕黑紫色雾气,雾气中传来魇妖的尖叫:
“不——你为什么没有被困住!你——”
尖叫戛然而止。雾气被粗暴地挤压成了一颗凝实的黑球球。
澹台烬:“……”
充斥在心中的颓丧与无望忽然全部消失了,他默默放下匕丨首,看着真正的微生舒从渐渐消散的黑雾中显露身形。
他不知道微生舒在来此之前经历了什么,只觉得那一身清雅的玉檀色都压不住对方裹挟的寒气。
第一次。他第一次见到微生舒如此具有攻击性的一面。
他一直以为微生舒与萧凛是一样的。但在这一刻,他忽然发觉,两人并不相同。
萧凛是和光同尘、霁月清风。
微生舒却是云霓涵虚、沧波无涯。云的悠然与水的柔软皆是表象,至于那背后是什么,没有人看得清。
又或许……
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梦境幻化的一切已经随着魇妖被擒而裂解消散。他们又回到了结界之中。
澹台烬依旧坐在地上,盯着微生舒思索,微生舒却以为他被魇妖迷惑住还没醒。
“没事了。”微生舒干脆屈膝半跪下来,抬手给他看那颗魇妖小球,“你瞧,都是假的。”
然而澹台烬没注意那颗球。
他注意的是刚刚拧断假微生舒和假萧凛的那只手。
骨头折断的脆响音犹在耳——不,他是真的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清醒了。
他扶着树干踉跄起身,哑着嗓子说:“我……我没事。”
微生舒伸手搀了他一把,另一只手随意一招,变出一盏晶莹剔透的小冰灯,把小黑球塞进灯芯。
“给。”他把这盏独特的魇妖灯笼递过去,“虽然没什么大用,但好歹能照个亮。”
“没什么大用”的魇妖球球在小冰灯里愤愤地跳了跳。
但除了让灯芯忽闪忽闪地更亮了几分外,果然什么用都没有。
澹台烬接过小冰灯,正看着其中左冲右突的黑球,冷不防身体一轻,整个人就被微生舒背了起来。
“……”他意思意思地挣扎了一下,“我能走。”
“嗯,我知道。”微生舒表示“赞同,但反对无效”:“可是路不好走。”
澹台烬便不再说话。
最后的自刎被打断,梦境没对他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精神上的疲惫无可避免,此刻他确实有些神思倦怠。
周围那样安静。他只能听见草木被踩折、藤蔓被衣衫拂过的细微声响。
他摇晃着手里的小灯,看着幻化出的藤蔓和花朵如梦幻泡影般消散,看着那些被困住的人在藤蔓消失后一个个倒在地上,看着两人所过之处结界自溃,虚假的晴空碎裂成万千残片坠落下来,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各种各样或惊恐或哀怨的扭曲脸孔在残片中闪现,俱是情思忧惧、人心梦魇。
微生舒背着他走在这烂漫而扭曲、堂皇而阴诡的梦雨灵风中,解释道:“这都是魇妖之前收集的人间怨憎悲苦。”
怨憎悲苦。
熟悉的字眼触动记忆,澹台烬不免回想起那一页旧纸和那一晚的故事。
“悲苦怅恨……众生篱落。”他无意识地重复了一句。
“你是想起了转生瞳么?”微生舒笑说,“这些远远不够的。生灵非独指凡人,三界皆是众生。三界的悲苦怅恨,区区一魇妖如何能容?或许只有传说中的魔神才能承当。”
“什么是魔神?”
“是所见的反面,是无相的世间。”
纷扬的梦雨被远远抛在身后,结界之外,仍是深夜。微生舒在这寂寥夜色中说:“祂是罪业中永生的神明,不入轮回,难以消亡,因生灵的恶念永无止尽。祂是混沌中黯沉的底色,所见皆苦,全无欢欣,因这世间于他不过永夜。”
“是吗?那听起来,永生也没什么好……”
说话的声音渐低渐无。几番波折下,心神疲惫的青年伏在他背上沉沉睡着了。
微生舒听着耳边平缓的呼吸声,轻轻一叹。
“你说得对,永生确实没什么好。”
“神太苦了……好好做一个人吧,阿烬。”
别去承担神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