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身为幻境阵眼的关系,谢樵风表现得格外游刃有余,笑着打趣宿知鸢的时候,喉结在她掌心中上下滑动,一滚一滚的。
宿知鸢感受到手下跳动的脉搏,掐着谢樵风脖子的手紧了紧,忽然想起多年前在千机海,她刚解决一只法力高强的蛇妖,半跪在地上恢复体力,冷不防一条小蛇从母蛇妖的腹中破体而出,睁着天真懵懂而充满原始杀戮欲望的眼睛,嘶叫着咬向她的脖颈。
修真门派面对的妖分两类,一类由花草树木、或各种野兽修炼而成,这一类多半都停在了精怪阶段,连正经的开灵智都很难做到。
而另外一类便如这小蛇一般,父母已经化为可变幻人形的大妖,出生便能传承他们的血脉。
先前那母蛇被宿知鸢一剑刺中七寸,尽全力催化体内的孩子快速成熟,而结果也没有叫她失望,这母蛇的孩子始一降生,就承袭了她全部的法力,带着一击必中的决心朝宿知鸢露出了毒牙。
宿知鸢看到了这一幕,当即躺在地上躲过了对方的第一次进攻,可当那小蛇盘踞在她身上,对着她吐出红信子的时候,她已经没有体力再躲接下来的一下。
彼时日月宗其他人都在别处,她被母蛇引入这一片珊瑚丛,堪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就在宿知鸢以为自己要死了的时候,一把刀柄血红的长剑突然伸进来,一下便砍倒了大片珊瑚。
“你怎么在这里?”
谢樵风的腿已经瘸了,是为了躲避一个他打不过的邪祟,意外撞进这里来的。可当看到那条正要对宿知鸢发起攻势的小蛇妖,他没有任何犹豫,立刻将其中一只手的刀扔在地上,然后快若闪电地伸向了小蛇蛇头以下的部位。
小蛇感受到身后传来的冷意,掉转矛头向他攻去。谢樵风偏头避过之后,一把将宿知鸢从地上拉起来,用极快的速度,往她嘴里塞了一颗恢复体力的丹药。
那东西入口即化,宿知鸢几乎立刻就感觉自己的疲惫被一股清凉的力量带走,顿时惊奇地问:“这是什么,竟如此管用?”
“我自创的,还没取名字。”他们背靠着背共同御敌,谢樵风捡起刚扔掉的武器,两手各持一把剑,一手正握一手反握,举手投足间自带一股潇洒。
再次躲过那蛇口中喷溅出的毒液之后,谢樵风变换了一下身法,冲她狡黠一笑,“等这次回去我就上报师门,不说在各大门派间广为流传,怎么也能小赚一笔吧。”
在他赶过来之前,宿知鸢已经跟那母蛇缠斗许久,有了充足对抗蛇妖的经验,体力重新变得充沛后与谢樵风联手,很快便将那条通体纯黑的小蛇也斩于剑下。
结束之后,她松了一口气,这才顾得上回应对方的话:“谢兄太过谦虚了,你不仅在煅器方面有造诣,炼丹方面竟也如此有天资,依我看,你们神药谷应当也给你单开一殿,开门收徒才对。”
这世上就没人不爱听好话,谢樵风被她恭维得直乐,宿知鸢掸了下衣角沾上的珊瑚碎片,好整以暇地等着对方接下来的反应。
结果看似否认实则骄傲的话没听见,谢樵风眼神一变,忽然低吼一声小心,将她推到了旁边。
宿知鸢猝不及防,整个人被掀倒在地上,一名穿着修道宗门弟子衣服的男子正站在那里,居高临下,眼神冰冷地望着他们。
那人手中的剑已经贯穿谢樵风的心口,鲜血不断从谢樵风的口鼻涌出来,他艰难地侧过头看向宿知鸢,嘴唇张了张似乎想说什么,可最终他没有发出一个音,便被胸口抽出的剑带动着往前一扑,永远闭上了眼睛。
经过这么几遭,这边闹出来的动静终于被其他人听到,日月宗和神药谷弟子纷纷赶过来,可还没等帮上忙,就先厮打在了一起。
也是那个时候,包括宿知鸢在内的很多人才知道,原来各自宗门内都不是完全干净,妖物邪祟早在里面安插了自己的奸细。
他们中有一部分跟随宗门来到千机海,在双方打的水深火热之时临阵倒戈,给予各宗修士致命一击;而其中一部分人则留守在山门,趁着各门各派不注意时悍然出手,能多杀一人就多杀一人。
时移世易,谢樵风已经不会再回来,他生前炼制的药丸也因为神药谷全灭而销声匿迹。
直到很多年后,合欢宗重新将它翻了出来,用英雄遗留之物为名,将这药丸推广到各个宗门,变成了外出修行者必备的好物。
然而真实的谢樵风如何与眼下的情形无关,幻境中的他此刻生动异常,两个红色的气团就环绕在他脸颊两边的位置,即便没有五官也不能说话,也能看出它们正在因为谢樵风的受制于人而焦急。
宿知鸢心里已经有了几分考量,青鸿剑脱手而出,在真气的控制下悬浮到谢樵风的头顶。在剑落下前,她不抱什么希望地出声问道:“是你的器灵对吗?”
谢樵风还像她记忆中那样喜欢开玩笑,对即将穿透自己脑袋的剑没有丝毫忌惮,听到这话扬了扬眉,语带笑意道:“你猜?”
很多时候这种轻佻的避而不答,本身就代表着默认。宿知鸢知道自己想的大概率是对的,于是便也不再言语,稍微阖了一下眼睛,青鸿剑凭空落下,带着破空的声音直取谢樵风的头颅。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谢樵风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口中似乎无声念出了一个咒语,下一瞬,只听得两道衣袂翻飞的声音,原本已经死去的天晴尊者和阮偏梧竟同时出现,伸手握住了那把剑。
宿知鸢的本命法器,是她初渡天劫之后,天晴尊者亲自为她挑选的礼物,即便青鸿剑已经认主,他们间还是存在某种特殊的联系,对彼此有种与生俱来的熟悉感。
因此当天晴尊者握上去的时候,青鸿剑停滞了一下,像是在疑惑主人为何要与师尊对着干。
本该落下的剑停在半空,宿知鸢抬眼望去,就见天晴尊者和阮偏梧神情呆滞,活像是两个被人控制身体的傀儡,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飞过来抓着一把剑,只是单纯遵从谢樵风的命令。
“你已经杀过她们一回了。”谢樵风的声音柔柔的,带着某种隐秘的引诱,“如果你杀了我,她们的身体就会碎裂成渣,无异于再死一次。一个是你的师尊,一个是你的师姐,你忍心吗?”
宿知鸢平时自诩心神坚定,但听到这话还是眼睫颤抖,不远处的苏织梦和白鹤隐此刻也奔了过来,前者大声骂她是师门的败类,猪狗不如的畜生;后者则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涕泗横流道:“小师妹,求求你,师尊和偏梧已经死了,别让他们的尸身也不得安宁……”
这两道声音像是有什么魔力,即便宿知鸢已经竭力屏蔽,还是孜孜不倦地钻进她的耳中,在她心里翻起滔天巨浪。
感受到脖颈上那只手的力道越来越松,谢樵风得意一笑,轻哼一声正想说什么,却突然双目圆瞪,缓缓低头看向自己胸口。
宿知鸢没有将青鸿剑强行从天晴尊者手中抽出,而是直接按住他的脊骨,将手从背后刺入,洞穿他的身体,从前胸伸了出来。
温热的血喷洒在她的颈间,幻境空间正在慢慢崩塌,天晴尊者和阮偏梧茫然地看着向下陷的地面,身体失去支撑,快速落了下去。
谢樵风身边环绕的两个红色光团发了疯一样晃动,接二连三地狠狠撞向宿知鸢,可惜它们现在并无实体,对她造不成任何伤害。
宿知鸢后退几步,看着对方一下子瘫倒在地上,身上流出来的鲜血淌到她的脚下,谢樵风没看她,低声叹道,“你真是心狠手辣,若天晴尊者知道她教出这样一个弟子,不知道会作何感想。”
“如果师尊真的在天有灵,会支持我的。”宿知鸢话虽这样说,却刻意地没有回头去看天晴尊者与阮偏梧脸上的表情,即便她很清楚,她们二人应当还是那副无悲无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
谢樵风的生机一点点流逝,此方天地上空忽然出现一个大洞,宿知鸢能从洞里看见冉青、梅姬、乃至穆千苏和容竺的影子,显然是她其中一个弟子正在经历的幻境。
她将青鸿剑收回剑鞘,不顾昔日同门不住的挽留,径直起身向着那空中的大洞飞去。
但在即将离开的那一刻,宿知鸢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不知是不是这幻境中人身上还留着原身的一点残魂,宿知鸢看见天晴尊者的眼睛重新变得清明,此时朝她伸出手,浑身都变得透明了起来,宛如修士自爆前那样。
而天晴尊者在注意到她望过来的时候,眼中忽然出现了一抹看起来像是笑意的神采,嘴唇轻启,无声地念出三个字:“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