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营地四周的晨雾还未散去。
霍青玉一早就来找自己妹妹,一刻也不想让她在这里多待。霍青宜只得草草洗漱完毕,跟着姐姐去了霍家的地盘。
“昨天没来得及,我现在带你去和青薇碰个头。”
“好哇!不过青玉姐,我看你好像不怎么喜欢和我住一起的人啊,为什么?你们打架了?”
霍青玉翻了个白眼:“瞎想什么呢?我可没打架。不过就是你来之前,咱们和李三爷家的人闹了点小矛盾。”
“然后呢?”
“没了。”霍青玉摊手。
少女歪着头,杏眼乌黑直勾勾得盯着她。
“真的没了,你信姐的,”霍青玉揽过小妹的肩膀,“一件小事罢了,我就是看他们不顺眼而已。”
已经看穿妹妹本性的霍青玉自觉地担起长辈的职责,时时刻刻耳提面命,务必要在这混乱的时段管牢她。
“哦。”
不清楚她是真的信了还是敷衍自己,霍青玉忍不住摇头。说话间,远处已经有霍家人朝她们招呼,两人回应后快步前去汇合。
“来了?”霍青薇抛给她们两块面饼,看着十分扎实。
咬下去确实噎挺。霍青宜喝了一大口水,继续皱着脸啃饼。等大伙儿吃得差不多,各自离开后霍青玉二人带着她去了营地后方一片专门隔开的区域。
甫一进入,浓郁的血腥气直冲鼻腔,粗粗看了一圈,霍青宜明白这是伤员区。所有从前线回来的人,基本都得在这里走一遭,两个姐姐边走边给她指认。
前头有几个人全副武装,抬着简易担架从她们面前跑过,上面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生死不明,鲜红的血水浸透白布,滴落下来蜿蜒了一路。凝神看去,那个人胸口糊着一大团黑色的东西,就像头发一样,疯狂舞动又紧紧纠缠。
好似活物一般不断生长,一端似触角搜寻猎物,另一端往宿主身体里钻去,直到经脉全都长满发丝,直到把宿体血肉吞噬殆尽。
霍青玉拉着她后退了几步。
少女看着他们远去的方向,问道:“青玉姐,那究竟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霍青玉表情复杂,“以后看见那种东西一定要离远点。那东西非常邪门儿,一旦被它们沾上,没有几个活下来的。”
一年半时间,九门生生折损了四成力量,带回来所有东西几乎全是拿命填出来的。霍家也不例外,时间和生命在这里成为最昂贵和最廉价的东西。
帐篷里塞满了伤员。在这里能够见到很多不同的伤势——半身摔折,炸伤,中毒……给伤患们上好药,霍青宜收拾着满地沾血的纱布,准备拿去焚烧。
“你先回去吧,这些东西我来收拾。”霍青玉拍了拍她的肩,山间夜晚寒凉,但她脸上仍挂着汗滴。
“不用,青玉姐,我快收拾好了,马上带出去烧掉。”
霍青玉摆摆手表示知道,随即去了别的帐子。
出了伤员区,经受寒风的洗礼,无形疼痛压抑的感官缓缓苏醒,人们只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岸上搁浅的鱼被抛回了水里。少女拎着饭盒,慢慢悠悠地走回去,营地实行轮班制,明天她需要在里面待一整晚。
她回望安静的营地,零碎几盏灯火如星子般映在眼底。
回到帐篷,便宜室友已经睡下了。她重新点起罩子灯,轻手轻脚爬上床,吞下早已冷掉的食物,又熄了灯,倒头便睡。
日复一日,规律的生活持续了四个月,除去西北角区,整个营地在霍青宜眼中已经没有了秘密。她探听到前线送来的东西大多是古籍绢布一类,这些东西被交给一个叫做金万堂的人由他翻译,最终译文会送至九门各大当家手里。
周围四座巨大山峰遮天蔽日,营地处于它们之间一片平坦的土地,这里并不存在墓穴。好奇于古物的来源,霍青宜跟着一批人去了所谓的前线——那是大片连绵的裸岩峭壁,举目望去,无数山岩拉索装置垂挂下来,上面爬满了人。
这一切景象让她隐隐感到熟悉。看了一会儿,她便回去了,无人注意到她的突然消失。
话说回营地,来时至今,霍青宜从未见过九门当家,包括她本家那位。当然,这很正常,毕竟当家的身份地位不是谁都有资格见。但至少,他们不会任由各派之间随意爆发冲突,伤亡数虽然少,但绝不能忽略。
这一点很奇怪。按人员折损的速度,他们应当出力压制下面的人,然而他们什么都没做。
究竟是什么,值得九门如此不管不顾?
“等等——霍姐姐!等等——”
身后传来呼唤的女声,霍青宜转过身,一个小巧人影朝她奔来,双臂不自然的前伸。
暮色下,她认出了对方。霍解两家在外边走得近,这里也是一样。叫住她的是个比她还小两岁的姑娘,解家的,名叫雀儿,很特别的名字,她就记住了。
离得近了,她看清雀儿手上的是一个水壶。
“我哥受伤了!霍姐姐你能不能替我去给九爷……”雀儿举着水壶,说着说着急出了眼泪,哭得满脸都是。
“别说了,”霍青宜一把夺过水壶,推着雀儿跑了几步,“给九爷送去是吧?我知道了,你快去找你哥!”
“谢谢霍姐姐——”雀儿边跑边回头,声音渐渐远去。
晃了晃沉重的水壶,霍青宜微微一笑。
正瞌睡着呢,就有人送枕头来。
第五个月初,她踏入了这片宛若“禁区”般的存在。这一片帐篷要比营地其他的大上许多,用料结实,还装了一扇小门供进出。十顶帐篷隔得不近不远,一如九门之间的关系。
十顶?
少女目光微转。
不等细想,前头有人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一眼看到了她。来人是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国字脸,面相憨厚,但若是真的以为他是那种老实巴交性格,就大错特错了。
“霍家的丫头?怎么到这来了?”
“来东哥,”她打了招呼,示意手里的水壶,“雀儿她哥受伤了,她急得不行,正好碰上我,就交代我给九爷送茶水。”
解来东一听,眉头拧成疙瘩:“伤的怎么样?”
“不清楚,看她样子估计伤得不轻。”
“嗯,那儿是九爷帐子,你去吧。”解来东指了指其中一顶,随后越过她往营地后方大步走去。
“笃笃——”
“九爷,我来给您送茶水。”
“进来吧。”
门后响起温和的男声。
少女小心地开门往里看去,恰好对上男人平和的眼睛。她眨了眨眼,露出惯常使用的天真笑容,再次解释了一遍自己来此的缘由。
“知道了。”
解九爷略微一点头,低下头继续写划着什么,好似并不在意少女的一举一动。小桌上的书叠了好高一摞,遮挡住他半张脸。
正当她将泡好的茶放在解九爷面前,拎起空壶要离开时,解九爷又抬头叫住了她。
“先别急着走,帮我把这堆送到最西边的帐子里去。”解九爷指着桌上的书,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食指搭着笔尖指向她手里的空壶,补充道:“去给他也送一壶。”
“诶,好嘞。”少女点头如捣蒜,殷勤地接下任务。
拎着换好的一壶水,霍青宜抱着高度到达胸口的书,一路向最西侧帐篷走去。风吹起最上边的封面。经过营帐旁支起的电灯,她垂下眼睛不经意地扫视过扉页,清瘦的笔迹暗藏锋芒,书写着一句诗。
——王母不来方士去,茂陵可是广寒宫。①
电灯忽的闪烁几下。长长的眼睫化作一片阴翳打在少女脸上,半张脸隐没在黑夜中看不清神色,天生微笑的嘴唇显得愈发鲜红。
眼前的帐子似乎和周围其他的并无不同。霍青宜放下书和壶,舒缓着手臂肌肉,敲了敲门。
无人回应。
“……有人么?”她又敲了敲,微微提高声音解释道,“解九爷让我送些茶水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没人回应。盯着脚边的一堆,她思索两秒,在搁置门口和送进帐篷之间作出了选择。
营帐里电灯还亮着,但主人的确不在。
中央置了一张两人宽的小桌,厚厚的笔记本大剌剌摊开。桌脚西侧堆满了书页,每一摞都与她怀里的差不多高。另一侧放着简单的生活用具,最里边是一张床,床尾架子上挂了件制式大衣。
霍青宜先是把书重重砸在桌面上,随后同样的步骤泡了杯茶走近桌子。然而笔记本实在太显眼,摊开的那一页上画着一副建筑式样的图,那是俯视角,所以她看得分明。
这幅图还未完成,应该说只有一半。
她将手缓缓向前伸去,就在指尖触碰纸页的一刹那,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下一秒,左手自然地收回腰腹位置,右手把茶杯轻轻放下,杯底磕在桌板上,发出细小声响。
她转过身,视线里出现了一双长筒军靴。目光上移,是精瘦有力的腰身,制式上衣包裹住挺拔匀称的上半身,再后来,是……
她险些忘记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