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两天就是我的战斗时间。一开始我拿着纸笔到处跑,从村长那里拿了每户人家的信息,一个一个调查。后来月姐心疼我的腿伤,把我按在旅馆,发话让每户出一个人抽时间到我房间登记。
即使这样节省了一大部分跑路时间,记录这些琐碎的事情很麻烦。而一些细节又关乎他们来年的生计,对此我只能揉揉眉心熬夜整理。我们只有三天时间,贤治在村庄努力干活重建家园的同时,我也想为他们做更多的事情。
生活补助金、房屋修缮金和临时生活困难救助的口粮住所取暖等费用……各种数字让我眼冒金星,大部分时候都忙的晕头转向。有时候我实在受不了,就把笔一投扑回被窝,把手搓热捂着酸涩的眼睛,想着就歇息一会,常常就这么睡着了,醒来总发现身上盖着谁掖好的被子。各个村民的面孔在心中闪过一遍,我给自己打打气又起身投入数字深渊。
开学的第二天下午,政府的相关工作人员终于和我完成了冗长的协商,如约将费用交给村长。考虑到村民实在不会用钱,我便让村长把关,用了一半的费用采购一批木材、工具和鸡苗鸭苗。各类工具用于重建村庄,剩下的钱按照我列的清单发给每户。通过这两天在村庄和小镇的来回奔波之中,伊哈特伯村和外界的屏障已经被打破,我相信不久他们就会知晓如何使用金钱这种货币,届时这笔钱是他们交易的本金。
除此之外,我还为独女小春死于乱石的月姐申请了抚慰金,虽然过程很麻烦,但好在时限不长,抚慰金最后也会送到月姐家。
我知道月姐不在意这笔钱,但这是我唯一能为她做的事。
第三天上午,也就是请假的最后一天。鸭苗采购的事情还没办妥,但大致的流程村长一人足矣完成。宫泽贤治那边,村庄的重建已经度过最艰难的阶段,剩下的事情不必贤治的参与。
而我的腿也在这两天的休养中慢慢康复,只有膝盖上难看的伤疤还未消除,好在行动并不受阻。我和宫泽贤治商量了一下,决定下午离开。临行前,他带我回到了伊哈特伯村。
因洪水撤离后,我再没回到过这里。如今看到和记忆中大相径庭的村庄,心中百味陈杂。
这是重建后的新世界。
田地只修好了田埂,地里还是乱七八糟一片,但相信来年又会撒下饱满的种子;房屋颜色深浅不一,能看出近几天新修建的房子闪着崭新的原木颜色——好像是我购买的木料;牛羊等家畜在山坡上挑挑拣拣地吃着草,还和两口泥,听声音总感觉骂的很脏……
家园被毁,我本以为村民会很沮丧失落,出乎预料的,他们脸上只有希望与快乐,擦着汗水继续挥舞着锄头,欣然接受自然之怒,在这片世代相传的土地上耕耘。
“看,你的流苏树。”我轻声说。
不远处,那间熟悉的房屋看起来沧桑了很多,大概是考虑到不急着居住,贤治没有管自己的房屋,先去帮忙修葺了别人的房子。
院子的流苏树已经折断,从我们的地方只能看到光秃秃的枝干,和初见时繁盛动人的雪色判若两树。
宫泽贤治停止脚步,久久凝视着那断木,我看到他湿漉漉的眼睛里承载了追忆过去的怀念之情,那是我认识他起这个少年第一次露出这般复杂的表情。
“我回去看过一次。”宫泽贤治说,“没有完全死掉,但不能确保活下来。”
我点点头。流苏树可是很精贵的树,主干拦腰截断,存活率恐怕很低。
“你打算怎么做?”
“我嘱托了月姐帮我照看。如果活不下来,就重新栽一棵。如果活下来了……”他声音变小,嘟囔着,“我会……我会更加珍惜它的。”
“再也不会,忘记它。”
也许是错觉,他的眼中闪过类似于悲恸的情绪,仔细看时,却只有落寞,好像只为断木而悲鸣。
“所以,”我微微侧目,“你记起来栽树的人了吗?”
他没有回答。山岗上的风越来越大,吹起我的长发。发丝打在他脸上,我笑着把头发拨开朝他道歉。喧嚣的风声中我看见他嘴唇翕动了一下。
“你说什么——”我喊着。
“没关系——”他提高声音。
我微拢着长发,防止它再次被风吹散。疑惑地看着他,明明两次口型都对不上。
他第一次说了什么呢?他的无声的口型在我心中浮现,我仔细思考很久,却猜不到他说了什么。
良久,他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于是,我们踏着喧嚣的风,离开了这片土地。
回到旅馆,账务的事宜已经提前交代过了。我收拾好行李,面对送别的众人,一时间不知说什么。诚然一开始来到村庄时,我很不适应。但大家一直在包容我的害羞,把我当做村庄里的孩子照看。特别是腿伤之后,虽然村民们并不理解我天天在纸上写写画画在干什么,却一直积极地配合着我。一碗尚温的宵夜,一件打补丁的外套,或者不忍心看我劳累总是小心翼翼蹦出的一句“算了吧”,还有晚上聚在一起轻声合唱的不知名山歌。——在这里待了六天,我也道不明此时纷杂的思绪。
但分离是必要的,我压下心头的异样,朝一个个熟悉的面孔挥了挥手,呲着牙欢快地说:“下次再见啦——各位!”
“再见了,小佑丫头。”人群中的各位笑着招手,“贤治,照顾好小佑啊,她腿伤还没好。”
我轻快地蹬了蹬腿,“这点伤对你们来说不算什么吧?”
“你可是城市孩子,和我们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我笑着说,“你们也见识过县城了,难道这比村里好?过两天拨下来的钱记得收好,不可以用来喂猪、烧火,明白吗?”
人群传来答应声,只是有几道声音显得不情不愿。显然是之前被我骂过好多次的几位人才。
我撇嘴还想再说几句,突然被一个温软的身体一把搂住。
“小佑,有空一定再回来,好吗?”那个温柔的女声响起,我抓着她的手紧了紧。是月姐。其实我想快点走,不要见到在村庄帮忙的月姐,又不知为何磨磨蹭蹭收拾行李,想要看到谁的身影。
“好。”我的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发现我早已哽咽。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月姐了,在村里是她一直关心着我,还把我领到她院子里休息,暴雨时是她嘱托贤治来找到我,在旅馆也是月姐照顾着有腿伤的我。
她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就像……就像照顾女儿一样。
“月姐,”我把头埋在她衣襟处,“小春和我像吗?”
在旅馆时,花嫂曾和我感慨,如果小春还活着,也许能和贤治一起去城里上学,和我们一道离开。那时的我就隐约知道了月姐对我的熟稔感来自何方。
“不像。”出乎意料的,她很快反驳了我。月姐理了理我的头发,“你比小春勇敢、聪明。你们不一样。”
小春,一个普通的农村小女孩。她不敢独自留下顶着倾盆大雨,挨家挨户通知撤离。她也不会算数、统计,在受伤后会撒娇打滚哭泣,不会安分坐在旅店里修养,还夜以继日地筹谋月姐不懂的东西。
所以她不懂山势,偷偷跑出去玩。在山中迷路后无法求助,彷徨挣扎,直至被改变走向的山体掩埋。
她们不一样。但那个普通的小女孩,是她的女儿。
她的动作轻柔、眷恋。浓密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遮盖住眼底的复杂情绪。
几天前的暴雨让她心有余悸。熟悉的山雨欲来的场面是她永远无法遗忘的记忆,似乎已经看到带着血迹的山石,她的灵魂深处已经在颤抖。滑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降临,面对这样的危机,村里人都争先恐后地撤退,只有她撑着伞一直守在南路口,魂不守舍地看着每一户离开的人家。
那个小小的身影总是在她心头浮现,她一一看过每一张慌忙撤退的面孔,每一个、每一个都不是她。那个叫佑木的孩子,那个和小春一个年纪、一样活泼的女孩,如今在暴雨中,她也和小春一样不知去向。月姐不敢想,她是否也会看到和小春一样冰冷的尸体。如果让她两次看着蛛丝无力地垂下,不如直接让天灾毁掉她的所有。
于是她冲进雨中,想去寻找那个女孩,却被村长拦下。当月姐找到贤治时,她用颤抖的嗓音叙述小佑的失踪,失去女儿的痛苦与恐惧再次卷袭了她的心头,她几乎没办法冷静下来。
还好,贤治找到了小佑。当小佑在旅馆因为疲惫陷入沉睡时,她不知多少次紧紧握住那双因长时间泡在雨中而发皱的手,眷恋地描绘着小佑安详的睡颜,抚平自己心中的恐慌。
还好,你活下来了。
你将拥有和小春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你将回到城市,回到你爱的人身边。
你仅仅是活着,就为某些人带来了莫大的希望。
她湿润的褐色双眸深深凝视着我,轻轻推我一把,把我塞到宫泽贤治身边,“走吧,小佑。”
被宫泽贤治扶住的瞬间,我脑子浮现出早上在山岗上,他翕动的唇瓣。我知道他当时在说什么了。
小、春。
……就这样,伊哈特伯村的六天旅程成为了过去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