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的天气仍旧没有好转的迹象,广播里有气象员播报道这两天皆是雨天,建议乘客减少外出。
船上的许多娱乐设施都不能用,乘客们难得有静下心来的时候,咖啡厅和影院人满为患。
迟星曙仰头望着水雾弥漫的天窗出神,“为什么我总觉得今天下雨不是个好预兆呢?”
燕凉还在听录音,试图获取更多的有用信息,闻言抬了下头,“也差不多是时间出现点变故了。”
迟星曙深以为然,“都过了这么多天我们都平安无事,副本肯定憋了个大的。”
燕凉起身收拾东西,“走吧,今天我们继续深入底下。”
……
“你觉不觉得蒋桐姐进了游戏之后有些奇怪?”
不知何处的通风管道内,两个身形相仿的男人一前一后地匍匐前进。
“不能这么说吧。”小黑斟酌着用词,“蒋桐姐性格是变得更外向了一点,不过这是好事吧?以前她总是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一个人承担所有……”
小白翻了个白眼,“蒋桐姐就算真外向也不是那种阴阳怪气的、让人不舒服的,你作为忠实狗腿子这点都看不出来吗?”
小黑:“……我是狗腿子你是什么?”
小白:“我也是啊,我又没说我不是。”
小黑:“……”
你还自信上了?
言归正传,小黑仔细回忆了这些日子以来的点点滴滴——在玩水上乐园之前,他们就察觉点不对,小白事先叫他掩饰一番,他们在跟着蒋桐前就是发小,感情深。虽敬重蒋桐,但小黑还是照他说的掩饰了一番,总归也不会害着谁……
没想到蒋桐竟出言暗讽,觉得他们都有问题但是瞒着她……
不说蒋桐之前一直对燕凉另眼相看,就算蒋桐真的是卧底,以她的性格也会直言相告,并思考起解决办法——
大不了,她自己牺牲。
不是小黑想当然,而是蒋桐确实这么想,并且实际行动上总是以他们的安全为先。
早先她得知以前的老板死亡的消息后,就意志消沉了一段时间,要不是他们这些硬跟着的小弟们拉着,恐怕都要找个机会慷慨赴死了。
所以,
蒋桐要真觉得他们有问题,会直接问——因为彼此信任,他们都会如实说出自己所要表达的。
相信那位叫燕凉的也是。
只要蒋桐愿意交付信任,燕凉也会回以信任。
这是他们合作的前提。
偏偏蒋桐说了那么一句,叫燕凉心生疑虑,直接带着那个小红毛远离了他们。
小黑开始还觉得没什么问题,现在总算品出点不对劲了。
小白叹气:“我猜蒋桐姐进副本没多久就被什么东西附着了,或者压根就没进副本,我们身边那个是假的。”
这个猜测让小黑脊背发寒。
小白好像看透了他的情绪,叹道:“你也别太害怕,我这不是带你逃出来了嘛,追踪虫就停在这个‘铁堡’外头,那个燕凉肯定早就进来探路了。”
“蒋桐姐信任他,我们就跟着信任他!我们得找到他表示自己的诚意,让他明白不是咱大姐反水,是咱大姐身上出问题了啊!我们俩二五仔办不成驱邪的事,那个燕凉比老大厉害,一定能办成!”
他说的头头是道,小黑短暂思考两秒放弃了:“反正我都跟你出来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两人意见达成统一,继续往前爬行。
好半晌,小白皱了皱鼻子道:“诶,你有没有闻到一股猪粪的味道?”
小黑瓮声瓮气:“比那个还臭点。”
小白:“我们该不会进了什么垃圾处理厂的地方吧?”
小黑犹豫:“也许、大概不会那么倒霉吧?”
……
如果只是单纯的垃圾场,那可比眼前的情况好太多了。
迟星曙先后在食品加工厂、甲板负一层遭到了冲击,到了负二层时人已经恍恍惚惚了。
就算先前的副本再残忍不堪,也没有这样一个残酷的社会完完整整地剖析在他眼前。
在这个副本背景下,这艘船就是唯一栖息人类的地方,船的范围即社会的大小。
在这个传染病肆虐的、人类的“世界”里,这种鲜明的等级分化实为一种悲哀。
“燕凉,是不是只有人死了,才有灵魂上的平等。”迟星曙不忍细看周身的一切,缩在燕凉的肩膀后小心翼翼地走着,生怕踩到某些不明液体。
“你又怎么确定死后的世界,不是另一种‘人’的世界呢?”
燕凉轻声反问,有人、或许那也不能称之为人了,凭虚影,似乎是一个“肉块”回过头看他,血污浸透的一只眼几乎没有了原样,只能凭一些细碎的光判断出这是眼睛的位置,至于另外一只眼,隐藏在黑色绑带后面。
——理想国,只存在于有意识体的意识里。
用什么才能形容眼前的景象?
监狱下的泥潭、比罪犯更加下等的存在、垃圾堆里的幸存者、不能称之为的人……
垃圾堆是房胚,一个个蠕动的、似人非人的肉块是唯一的“活着”的居民。
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痛苦,范围可以大到整个世界,也可以小到这么一艘船上。
船上放着音乐的餐厅里有人诉说着痛苦,圈养在畜生圈里的人诉说着更深一层的痛苦,那在这甲板最底层的人——
他们大概没有诉说痛苦的权利。
天花板上有一个巨大的机器轰隆轰隆的运作,像是一个黑色大口,吐出一切能够在这船上产生的垃圾,排泄物、碎肉、食物残渣、大量的某胶制品……
这层很窄、很潮湿、踩在地面能感受到海浪的汹涌,抬起头能感受到垃圾堆即将倾覆的高耸。
矛盾的比喻,却是燕凉此刻最真实的感受。
与“黑色大口”对应的是遥遥在另一头的处理器……或者说是碾压机、碎石机,总之和燕凉以前见过的那些有所差别,但作用却没有变。
垃圾堆一个不慎倒了山头,零零碎碎地落进了里面,瞬间成了粉末,如水般融入海底。
那些睡垃圾堆上的人有着相似的命运,比死亡更深的死亡是连血都留不下就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燕凉,你别走太快……”
有时候离苦难太近的第一反应不是同情,而是惧怕。
迟星曙抓着燕凉的袖子,感受到那些麻木空洞的注视,仿佛自己下一刻要被活剥了丢进处理器里。
“这些人……都是快死的人。”燕凉目光落在一个小孩身上,大概是到了他的腿高,具体年龄已经分辨不清,半个头颅都被削了去,剩了一片干瘦黑黄的脸皮,黑鼓鼓的一只眼盯着地上攒动的蛆虫看。
他身上随便裹了点布,毫无章法的那种,没有羞耻可言,仅仅是为了避寒……
很冷,靠近海水的地方太冷了,冷到他身上溃烂的皮肉都僵硬得流不出血,冷到燕凉的呼吸都带上微不可察的战栗,一股凉意窜上心头,深入骨髓。
这里是垃圾堆,是无数残存肢体的栖息之地,他们藏在一个个缝隙里,与鼠伴生,与鼠相互为食。
他们早已失去了人类具备的特质,剩下的只有和兽一般活着的本能,两个不速之客,在他们眼里仅仅是会争夺食物的同类。
美与丑,完整与否,肮脏与否,这是属于“人”的思考,不是属于他们的。
迟星曙喃喃道:“他们曾经是上面的乘客吗?”
燕凉摇头,“是失败的实验体、或者来自楼上的人。但我想,这是每个乘客的等可能结局。”
看似是金字塔层层递进,实则是规模化的流水线。
一个人从完好到粉碎,无论开始有多么光耀辉煌,经过一道道程序都被抹去痕迹。
这才是繁华背后惨痛的真相。
“何必呢?明明可以建立一个有序的社会的开始——因为一个传染病,至于吗?”迟星曙忍不住道,他不知此时的心情是悲哀多一点还是愤怒多一点 。
“你还记得我们昨天听到的那些信息吗?”燕凉眼眸沉沉,“所谓的末日综合征,实则每个人都有,治好了,身体所有机能会都会向更好的方面发展;治不好,就是浑浑噩噩,没有自我意志的‘奴隶’。”
“像……进化?”迟星曙恍然,“这是在筛选人类吗?可这是同胞!不是菜市场的猪肉……”
燕凉扯了扯嘴角,眼中几分讽刺,“我们也是别人眼里的猪肉。”
“别人?”迟星曙脸一白,“你说的不会是这场灾难背后的神吗?”
“不是神,是人。”燕凉静静道,“这艘船,或许就是我们命运的缩影。”
只是范围更大、形式更高级的一种筛选——本质上和挑猪肉也没区别。
燕凉想,难怪项知河称那个副本为筛选本。
挺贴切的。
迟星曙道:“船上的那些人会知道自己将有这样的下场吗……”
燕凉:“你觉得那些娱乐设施是什么?”
迟星曙花了点时间理解。
燕凉慢慢等他,看他眸中缓慢涌现出一种不可置信,“难道这是一种安抚吗——”
哪怕反抗了,最终还是会因病疯魔,不如留下希望,在醉生梦死里迎来自己的结局,还能换来文明史上为人类前途献身的光辉一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