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单位的外墙不管多光鲜亮丽,进到里面都会被年代感包围。
白墙上卷起因受潮脱离墙面的浮皮,让人忍不住想一把揭下来,却碍于接近天花板,不借助梯子根本够不着。
灰不溜秋的地砖上布满黑白斑点,差不多一平米一块,显眼的拼缝里积满拖布擦不掉的灰尘。
大厅里到处是口号标语,值班表挂在墙上,配上大头照和姓名职务,旁边还有“XX之星”的评比,跟张贴在小学教室里光荣榜类似,只不过把小红花换成了小红旗。
穆扶奚进来以后只是朝墙上看了一眼就看见了闻铮铎那张扑克脸。
拍证件照的摄影师大都讲究一个快狠准,少有等照相的对象调整好面部表情再摁快门的,因此每个人都顶着一张苦瓜脸被永久封存在了这张证件照里,唯有闻铮铎因长相出众在这些证件照里分外惹眼,连严肃的面孔都被他的英俊感染,透露出一股势不可挡的锐气。
同样是板寸,闻铮铎的头发炸得笔直却不见油亮的反光,看样子就是发质偏硬。
大概是经常性泡在水里的缘故,发色有点发黄。
头上最能修饰脸型的头发没能给他的容貌增光,皮肤也因常年风吹日晒变成了黝黑的古铜色,他完全是靠五官撑起了这么帅气凌人的颜值。
其硬汉特质所散发的荷尔蒙气息从薄薄一张相纸上逸出来,硬控了穆扶奚五秒。
穆扶奚没忘记自己是来送文件的,连忙去找导览图。
这里他没熟人,看大家都忙忙碌碌,来去匆匆,他也不好意思把人家拦下来询问。
他为人处世的首要原则就是:自己能做的不求人。
导览图在一楼的电梯旁,经侦、技侦、刑侦、网侦各占一层,顶层是大领导的办公室。
当警察的不讲封/建/迷/信,刑侦部门恰好在第四层。
穆扶奚进电梯后按下四楼的按钮,顺手按下了关门键。
电梯里原本就只有他一个人,在门即将合拢的一刻,电梯外忽然传来一道女生的呼喊:“等一下!”
穆扶奚眼疾手快按下开门键,只见一抹藏蓝色的瘦小身影闪身进来,正是刚才让她将摩托车停到别处的女警。
女生进来以后抬眼望见他,也认出他来,两只杏眼弯成了月牙,说了声“好巧”,旋即瞥向键盘上亮起的数字,打听道:“你去刑侦支队干什么?”
这要是在大街上穆扶奚肯定是不会回答的。
可这是在他们公安系统内部的办公大楼,进出上下的都是他的同事,他没必要守口如瓶。
“来送文件。”
女生闻言朝他伸出手:“那给我吧。”
穆扶奚沉吟片刻,婉拒了女生的好意:“谢谢,不用了,我要亲自交给你们支队长。”
“交给我也是一样的。”女生弯唇挑眉,“怎么,我看起来不可信吗?”
穆扶奚没有作答。
女生见他不吭声,报上了迟来的自我介绍:“你好,我叫孔婧圆,在刑侦支队负责文书处理、档案管理、数据录入、信息整理、内勤和后勤保障。你交给我们老大的文件,大概率也还是会到我手上,你直接给我还能节省时间。”
穆扶奚不是第一天入职的愣头青了,直言拒绝:“我是受人所托来送文件的,他要我把文件送给闻支队长,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我妥当送到了,责任在他不在我。而假如我中途假以人手,就是我的错。”
“好吧,我们老大就喜欢你这种守规矩的。”孔婧圆托着腮说,“不过他刚才正在队里发脾气,你非要往枪口上撞,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哦。”
闻铮铎是什么脾气,穆扶奚不了解。
单看他不苟言笑的外表,气压确实足够低。
穆扶奚同样不是吓大的,孔婧圆的几次好言相劝在他看来都是实打实的阻拦,直到他不听孔婧圆的话进了他们刑侦支队的统治区,就听到闻铮铎严厉地斥责声。
“我说过你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刑事案件同样要上报处理,哪怕是见义勇为也要按流程报备。为什么一声不吭擅自行动?你以为你是谁,有多神通广大的本事,胆敢孤身一人闯敌营。如果不是我去分局刑警队把这个案子要过来先自查,你身上这身警服还在吗?”
被训的人战战兢兢痛哭流涕:“可是受害者向我求助,我不能见死不救……我不知道她真的会去。”
闻铮铎的声音冷得掉冰碴:“结果呢?受害者向你求助,你救成她了吗?就是因为你的关注给了她希望,她才会孤注一掷,连后路都没有给自己留,最终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你这么喜欢逞英雄,这么喜欢当烈士,对得起这么多年来父母对你的养育和国家对你的培养吗?”
话音落下后无人应声。
闻铮铎接着说:“你要是认我这个队长,就老实听我的,把前因后果写成书面检讨交上来,一个细节都不要放过。认识不深刻重写,态度不端正重写。要是不认,出了这个门以后别来求我。”
“队长……”那名下属哭腔颤颤,声泪俱下。
闻铮铎无动于衷,言辞依旧冷厉:“今天在这里我再郑重地跟你们每个人重申一遍,在案件侦破的过程中,要拿出防诈一样的意识对待收集到的每一条信息,察觉到问题不得忽视瞒报。那些要你们贡献善心的、让你们误以为优势不在的、冷不防截断你们后路的、拿你们家人威胁的,都给我拿出一百分的警惕留足心眼。实在不行就去隔壁反诈中心学习一周再回来。听懂了吗?”
穆扶奚是觉得闻铮铎语气凶狠严厉,但他说的也没毛病。
生死一线,本就要谨防诈骗。
所谓博弈,就是双方互诈互骗,手段都是千篇一律却总是能直击人心的。
牵涉面广的意思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处理不好,功亏一篑,哪怕是勉强解决了,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听闻铮铎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那名队员不听指挥在先,中了对方的圈套,让对方在扼杀抛出的诱饵时享受到了极致的快感,促使对方嚣张地变本加厉。
案情更棘手了。
孔婧圆就跟在穆扶奚的身后,穆扶奚一回头就看见了她习以为常的麻木神色。
她见穆扶奚朝自己望过来,耸了耸肩,像是在说“看我没骗你吧,我们队长生气的时候路过的狗都得踹一脚”。
穆扶奚回头看了她一眼后又一言不发地把头扭了回去。
他相信闻铮铎不是那种会因为一件事而迁怒所有人的大恐龙。
闻铮铎生气,关他一个来送文件的什么事?
殊不知在和闻铮铎碰面后,他这个来送文件的还真挨骂了。
闻铮铎的脸色又黑又沉,眼里“嗖嗖”飞冰刀,冷声质问:“昨晚不是说整理齐了吗,怎么还有漏的?你们刑警队平时做事就是这样丢三落四的,交给检察院的案卷也不检查吗?”
穆扶奚面色一僵。
所以说好心有风险,帮人需谨慎吧?
他从警三年,经他手的案卷就没有出过一丝一毫的错漏,今天也就是行了举手之劳,平白替同事背了口锅。
可惜他没理,只能受着冤枉罪。
闻铮铎接过文件后,认真问:“就这一份补充材料,再没落下的了对吗?”
对……吧。
穆扶奚在闻铮铎锐利的审视下,背后已经开始冒汗了。
工作交接的时候他的焦点还落在抱着遗照上门的老太太身上。
现在是一问三不知。
市局刑侦支队负责的无小案。
出了事秋后算账,责任到人,可就不是能三言两语解释清楚的了。
穆扶奚也不敢就此笃定地跟闻铮铎说“是”。
一步错,步步错,绝不能因为形势紧急感受到了压力,就从一个火坑跳到下一个火坑。
闻铮铎这是在提点他,给了他一个卸下责任的机会,现在他还能撤回。
穆扶奚意识到这点后,正色对闻铮铎说:“我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
闻铮铎见他上道,也不再苛责,默许他去外面联络同事。
穆扶奚给那名同事打了电话,把通话内容全程录音了。
结果那名让他送文件的同事心虚地让他等五分钟,随后表示还有一个物证袋和一份痕检报告在队里。
穆扶奚无语。
看来真得像防诈骗一样防被坑。
他这不就像在客运站和火车站外被人拦下帮运不知名物品的吗?
搞不好就违规了。
穆扶奚挂断电话折返回去,恳挚地向闻铮铎道歉:“对不起,领导,我再回去一趟,马上回来。”
他没有明说,但闻铮铎听他这话音就知道还有东西落下了,不置一词。
穆扶奚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不知怎么告辞才好。
闻铮铎却忽略他,冲着在他身后看戏的孔婧圆命令道:“孔婧圆,把文件收好,后续你负责跟进。”
本在旁边隔岸观火的孔婧圆突然被点名,登时打了个激灵,立正站好:“是,保证完成任务。”
见穆扶奚还在发呆,孔婧圆用手肘捅了捅他,用气声说道:“走啊。”
穆扶奚若有所思地跟着她出去了。
十分钟前他们还彼此看不顺眼,在接受了风暴的洗礼后,心有戚戚地建立起了革命友情。
穆扶奚陡然问道:“你刚才说摩托车不能停楼下,会被领导骂,说的是哪个领导?”
孔婧圆给了他一个“还用问吗”的眼神,让他自己体会。
穆扶奚心照不宣。
懂了。
闻铮铎真是难伺候。
不过估计在他身边呆上几天,学到的东西比在别的地方钻研一年还要多。
如果他的顶头上司是闻铮铎就好了。
他跟着蒋宇凡干了三年,别的没学会,倒是学会了已婚男士的修养:勤俭顾家。
可他的理想是当一个无所不能的实干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