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韩非看着卫庄的眼睛,那对浅灰色的眸子清澈地一如既往,就像是他在来路上于甲板上所见的茫茫海色,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才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已经哑了:“我不是......”
卫庄的目光静静地落在韩非的身上,几乎是屏息等着他的下文,韩非被他那灼烈的视线盯得几乎无处可逃,他本想开口解释点什么,可是说什么呢,难道要告诉卫庄自己在他离去的那一日里所受的毒打与日后难解的心结吗?
韩非垂下了眼,把才到嘴边的话头咽了回去,长而密的眼睫在灯影下颤了颤:“我今天太累了,”他短暂地停顿了片刻,“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转身踏上了门前的三级台阶,卫庄死死地盯着他的背影,那滴化开了的雪水顺着韩非清癯的下颚滚落下来,砸在已经积了薄雪的地面上,溅起了一圈细小的雪粒。
打开的车门还未关上,车内的暖气一阵阵得涌出来,与街头的冷风交汇在一起,灌入了卫庄敞开的大衣,冷暖气流交织在一起,穿透他里头薄薄一件衬衣,尖刀般地刺入肌骨。
“这么多年了,”他突然关了车门,沉响与话音混在一起,几乎是脱口而出地说,“我只喜欢过你一个。”
韩非插钥匙的动作一滞,猛地转过了头,也不知是灯光还是他的错觉,这一刻,卫庄的眼眶竟然像是泛了一圈薄薄的红。
他呆呆地看着立在雪中的青年,心脏像是被人刺了一下,酸涩难当。
卫庄的右手收紧了,攥成了拳状,只觉得喉关发紧,心跳快得像是就要炸开,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像是有什么东西就要冲之而出。
他的目光一动不动地钉在韩非的身上,心中如有千言万语,翻滚叫嚣着,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但是这一刻,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来。
因为豪言壮语不可信,沧海桑田亦有时,昔日朱丽叶恳请罗密欧不要以阴晴不定的月亮起誓时,是否就曾感叹人事无常呢?
但所有的这一切卫庄都已经无暇顾及,此时此刻,他目中所见,心中所想,唯有一个韩非。雪花越落越大,纷纷洒洒,如鹅毛似柳絮,为这座不夜的纽约城裹上了银装。
卫庄抿了一下唇角,漫天飘雪模糊了他的视野,有那么一瞬间,一个无力的念头倏而自他的心底涌了上来:或许他们已经回不到从前了。
或许韩非喜欢的从始至终就只是当年的自己,七年前那个不管不顾,不由分说地闯入他生活的那个“小卫”。
他突然觉得胸口堵得厉害,像是含着一口变了质的苦酒,又冷又涩,晕开的苦味由肺腑一路蹿升至咽喉,呛得他近乎落下泪来。
突然间,就像是光阴回溯,他又回到了那间魂牵梦绕的阁楼,变回了那个不懂察言观色,讷于坦露心迹的少年人。
他本不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可是如今对上韩非,却又无端地觉得不知所措,恨不得一举一动都能先在纸上打个底稿,唯恐客气显分生,亲密显逾越。可他越是想找回当年和韩非相处的模样,行为举止就越是拙劣——毕竟没有谁能真正回到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右手。
指尖上传来的触感真实地几乎不可思议,卫庄猛然抬起头,正对上了韩非那双碎光闪烁的桃花眼。他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焦灼与踌躇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浅淡而不值一提,唯有剧烈的心跳声一如既往。
连带着那份呼之欲出的悸动与情愫。
韩非不闪不避地看着他,又上前了半步,接着伸手覆上了卫庄的侧脸。卫庄的瞳孔骤缩了一下,下一刻,韩非的眼神闪动了一下,继而闭上眼,吻上了卫庄纤薄的嘴唇。
卫庄搭在车门上的左手蜷了蜷,最后迟疑着抬起,搭上了韩非的腰际,阖上双眼加深了这个姗姗来迟的吻。
他也说不清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只觉得心率快得匪夷所思,周身的热血激荡翻涌着,一阵一阵叫他几乎无法思考。那股淡淡的麝香和着橡木的气息再次在他鼻尖弥漫开来,与他身上惯用的那支雪松尾调交织在一起,像是一场醒不过来的梦。
唇分时,韩非抬起头看向卫庄,指腹轻擦过他的脸颊,抹去了他鬓边的那一点雪粒。卫庄的嘴唇刚接过吻,还泛着点绯色,他的目光闪了闪,轻声问:“这些年你是不是又长高了,小卫?”
次日早上是个难得的晴天,街道上没能积雪,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座屋檐上零星可以看见几处残雪折射着旭日的晨光。
韩非穿过咖啡店的露天桌椅,来到他在窗边惯常的位置,却发现那里头早已坐了一人。
他笑起来,略微弯腰,照着侍者的模样行了一礼:“这位先生,您还需要咖啡吗?”
卫庄站起来,余光瞥了眼边上空了的瓷杯,抬头看向他:“你想吃点什么?”
韩非弯眼朝他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在卫庄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来,饶有兴致地问:“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
“圣诞节,常去的早餐店都打烊了,”卫庄将摊在面前的报纸一收,“只有这里还开着。”
韩非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也不去揭穿他关于咖啡厅闭门的蹩脚借口,偏头问:“所以你大冬天的,跑了五六条街只为来这里喝杯咖啡?”
卫庄:“......”
他整报纸的动作一顿,一抬头,又对上了韩非那双噙着笑的眼睛,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昨晚我找了泰伦斯夫人,是她告诉我你曾经......习惯来这里用早餐。”
“那要是我今天没来呢?” 韩非眨了一下眼睛,“你难道打算在这里头看一上午的报纸?”
那又有什么关系,卫庄心想着,伸手叫来了侍者。韩非要了一份煎蛋和培根,以及咖啡牛奶,卫庄又加了一杯浓缩,在韩非的推荐了要了一份三明治。
咖啡很快就上来,袅袅的热气在餐桌上弥漫开来,“说来我好像还没有问过你的专业,”韩非端起杯子抿了一口,“你最后选了什么?”
“物理,”卫庄看着他,“这是当时本科的大类,现在的方向主要是关于超弦理论。”
“什么?”韩非把杯子放下来,“所以这是关于......”
“超弦理论就是所谓的‘弦理论’,”卫庄想了想,尽量简单地解释说,“你知道,现代物理学主要由两大支柱学科构成,其一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适用于诸如恒星与星系一类的大型宇宙天体;而另一类是量子力学,用于解释基本的物质构成,分子之后还有原子,电子,夸克等等。”
他顿了一下,把话继续说下去:“然而从今天的角度去看,这两者在事物的认知论上有着巨大的鸿沟,这听起来或许有点匪夷所思,但事实上,量子力学与广义相对论作为物理学的两门基础理论,二者的存在本身却如有天堑。”
韩非“唔”了一声,迟疑着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生活中的物体,就像你之前说的行星与夸克,体积与质量或是极大,或是极小,总之无需运用同一套理论系统来研究其性质,因此......在认知上,就像是存在割裂?”
卫庄点头:“但这样让步一样的结论别说是主流学界,想来连普通大众都难以满意。”
韩非虽然疑心普通的公司职员与家庭主妇是否真的会对宏微观物理学的最新研究结果产生兴趣,但还是问:“是因为有什么典型的反例吗?”
毕竟小而轻的物质与大而重的物质间本身就截然不同,两者各执一套理论系统似乎也并无不可。
“像是宇宙中的黑洞,”卫庄说,“在黑洞的中心,大量的物质被无限挤压成了一个极小的点,即所谓的小体积,大质量——”
“所以,这两个基本理论之间应该有一道桥梁能够连接彼此,”韩非想了想说,“而‘超弦定理’就是沟通二者间的那栋‘桥’?”
卫庄点了点头,犹豫着是否继续这个话题,他刚才之所以讲这些,完全是担心两人间无话可说,以至于气氛尴尬,但是很显然,并非人人都有听这些干瘪名词与理论的耐心。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新煎的培根与鸡蛋,韩非看着面前嫩得流黄的煎蛋,却没有即刻拿起刀叉。他在高中与大学里未尝没有学过相关的基础物理,但是毕竟不是专业,又加之多年过去,昔日的教材内容回忆起来,完全就是朦朦胧胧一片。
任他左思右想,也只有一点依稀的影子,但是卫庄难得同他讲起这些,他也不愿临场转换话题,只好像个了无准备的考生一样,抓着一点零星的记忆片段当作救命稻草:“我记得......世纪初的时候,爱因斯坦跨时代地在广义相对论里提出了关于引力的新概念,即空间与时间不光会受到物体运动状态地影响......”
韩非微微皱了下眉,实在记不太清课本上的概念究竟是怎么阐述的了:“唔......似乎还会随着能量的出现发生弯曲?”
“时空的结构会在物质与能量出现时发生扭曲,从而完成引力的瞬时跨空间传送过程,”卫庄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盘冒着热气的培根煎蛋上,背书一样飞快地说完了这段毫无意义的基础物理概念,他顿了一下,迟疑着抬眼看向韩非,“你今天没有胃口?”
韩非讪讪地刮了一下鼻子,小幅度地摇了一下头,心里隐约有些发烫,他也说不出这究竟是种怎样的感受,被一个人这样小心翼翼地对待,说不动容,那一定是假的。
他拿起刀叉将煎蛋切开,金黄的蛋黄从刀尖流出来,淌在白色的餐盘上,色泽饱满,喃喃地说:“对了,我离开上海时,曾见了卫国强一面,他现在在公证处工作,还托我向你问好。”
“卫国强,”卫庄愣了一下,大概没想过能在这里听到这个名字,“你和他这些年里还有联络?”
“真要说起来,”韩非说,“我这次能拿到签证与护照,还是多亏的他的走动。”
卫庄:“你同他......后来是有过什么交情?”
他记得当年卫国强对这个身份特殊的“韩老师”似乎颇有些偏见,何况他本身也并不是那么热心助人的性格,还有就韩非昨晚的表现看,他显然对被人蒙住眼睛这件事十分抵触,这二者间会不会又有什么联系?
想到这里,卫庄不自觉地蹙了下眉,补充了一句:“我是说,他怎么会想到帮你这个?”
韩非咽下了嘴里的鸡蛋,把餐叉放到了一边:“七二年六月的时候,他与我之前的几位学生一道看望过我,中途他们谈起一些事情,没有避讳我的意思,”
卫国强与先前的那几个学生摆明了都是当时监视韩非的“探子”,那他们又是为什么约在一起过去看望韩非?卫庄将心中的这个疑惑暂时压下去,问:“他们当时谈论了什么?”
“似乎是一个临时的‘zheng策’,”韩非一耸肩,“当时也不知道是哪边先放出的消息,说是一些高层,同情在运动中死去的高知,或是其他一些曾任重要职位者,而市里不知何时出现了这样一批人,他们致力于暗中调查‘真相’,找出那些真正的凶手来,还死者一个公道,乃至于平反。”
卫庄不觉得在当时会有谁这样好心,转而说:“但是据我所知,卫国强似乎也并没有一个身为高知,或者含冤死去的亲友。”
“显然地,他当时想做的并不是为亲人洗脱冤屈,”韩非说,“而是乘这次机会成为那批队伍中的一员。”
卫庄的眼皮轻跳了一下:“这样做于他有什么好处?”
“你肯定猜得出,这次所谓的行动,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骗局——用于钓出那些不信任组织领导的潜在fan动分子。”韩非说,“某些不明真相的家属一旦上钩,就会被例入黑户,财产充公,你知道,这其中囊括的可不只是当时尚被冻结的银行存款。”
卫庄:“所以你的意思是,如果加入他们,挨家挨户地走访那些昔日的受害者们,就能够从中牟利,填饱自己的私囊?”
韩非看着他的眼睛,从中读出一点不认同的意味,目光一转:“或许这才是那些年里人们的常态。”
当一个社会陷入混沌的泥沼,置身其中的人们往往无法察觉其匪夷所思,因为“疯狂”这件事本身就是相对的,某种意义上讲,只有身处正常环境,接受正确教育的人们才具有鉴别种种现象反常与否的能力。
这或是一种悲哀。
韩非拨弄着手边的不锈钢餐叉,漫不经心地说,“我以为,年轻人行事前还需多动些脑筋,再慎重决定。这件事我本不想插手,但是......”
他叹了口气:“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