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你上午当着学生的面抽烟了?”卫庄翻窗而入时,对楼的灯光正准点熄灭,身形尚未完全稳住,一句在心中逡巡了大半个下午的质问就已脱口而出。
韩非听他这兴师问罪一般的语气,无奈之余,心头又有些微微发烫:“看你说的,”他的目光飘忽了一下,“我可没有当着他们的面抽。”
“哦,”卫庄挑眉,“没有当着他们的面,为什么今天午休的时候,忽然整个大队都知道你抽洋人细卷烟的事了?”
韩非的眼皮一跳,他知道那两个小年轻势必会把这件事宣扬出去,却没想到他们行事的效率之高,成效之著,摇头叹了口气:“看样子我的头上‘□□’的高帽这回是彻底摘不掉了。”
卫庄看着他煞有其事的神色,简直气结,这人怎么就能这么不打自己的名声放在心上?他抿了一下嘴唇,下颚紧绷起来,侧脸的线条瞬间拉成了一道凌厉的线。
韩非一看卫庄的模样,觉得眼前的小青年就差把“我生气了”了四个大字写在脸上,没忍住低头笑了一下:“今天是我不好,”他一抬眼正对上卫庄的眼睛,眼里的笑意渐深,“下次不这样了,好吗?”
卫庄自从做了那个难以言喻的梦,每每再见韩非,心中便总是格外地浮躁难安,偏偏这人又总把他个小孩哄,可他想听的可不是这个,赌气说:“我又不用你作保证。”
韩非眨了眨眼睛:“真的生气了?”
“我没有。”卫庄脱口说,话一出口又意识到这根本就是变相的不打自招,视线一别,干脆闭上嘴不说话了。
韩非笑起来,伸手拉开了抽屉,拿出一只系着浅蓝色丝带的方盒:“这是今天给你带的礼物,”他把盒子递过去,放缓语气说,“别生老师的气了,好不好?”
卫庄缓缓把头转回来,有一抹浅淡的红晕自耳廓一路扩散开来,伴着令人无可奈何的热意,他抿了抿唇角,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瞄了一眼韩非递来的纸盒,只见蔚蓝色的纸盒表面烫了两排龙飞凤舞的银色外文,是他所不认得的文字。
“你下午又去了法租借?”卫庄回过神来,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
“你不喜欢这个?”韩非懊恼似的叹了口气,嘟囔说,“早知道我就换一个品种的了。”
“不。”卫庄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点什么,可好一会,却终究没有开口。
他清楚韩非频繁出入旧租借,同时大张旗鼓地与洋人们为伍必定有他自己的理由,却猜不出他这样做的用意,而韩非显然也没有同他解释的意思。
是了,韩非始终把他当个孩子,一个需要人哄,需要无限体谅与包容的孩子。哪怕他如今身不由己,出入都受人监视,也不忘给他带上这样一份“礼物”。
他的眼睫轻垂下来,在浅色的眸子里刷上了一道浓郁的阴影,可是他早已一个不是需要人连哄带骗的孩童了。
他想要更进一步,想要逾过那条线,想要推开那扇门,想要看一看眼前这个男人究竟有一颗怎样的心。
也好为他......排忧解难。
卫庄伸手接过了韩非手里的方盒,盒子很轻,拿在手里像是没什么分量,可是握到手中那一刻,他却无端觉得沉重,真要形容的话,有点像是“千里送鹅毛”——何况这“鹅毛”显然还颇为考究,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轻礼”。
韩非注视着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了两下:“不打开看看吗?”
卫庄摇头:“谢谢你。”
韩非下午路过店外的橱窗,瞥见里头陈列的甜点,便顺手买了一份,当时单纯觉得卫庄或许没尝过这种洋人的坚果巧克力,也没想那么多,可眼下听他这样正式地道谢,反倒觉得过意不去了。
“这样说可就见外了,”他旋开了笔盖,知道大多数国人没有当面拆礼物的习惯,于是也不坚持,随口问,“说起来,你想学《天演论》吗?”
卫庄倏而抬起头:“今天上午的授课怎么样?”会有人刻意令你为难吗?
“小年轻嘛,总归是这样——心思就没在念书上,”韩非笑了笑,一眼又见边上的卫庄,朝他挤挤眼说,“跟你比那可差远了。”
虽然没有得到正面回答,卫庄心中也有了个大致的了解,直接忽略了韩非的打趣:“或许你可以给我讲讲之前搁下的《动物农场》。”
“好吧,”韩非叹了口气,从桌子的另一边抽出了那本《动物农场》,“你就真的对它那么有兴趣?”
卫庄看了他一眼:“《天演论》我从前已经学过了。”
“这样,”韩非若有所思地点了个头,也不询问他究竟有没有读过此书的英文版本,翻开书本,目光落在扉页的致谢上,“你有没有读过奥威尔的其他作品,像是......《1984》?”
卫庄坐正了一点:“或许你可以为我讲讲。”
韩非想了想,缓缓开口说:“它描述的是一个个体思想被彻底扼杀的世界,人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无处不在的‘电幕’严格监控。在那里,自由,无论是□□还是精神层面的,都被严令禁止。在故事主人公所在的国度,基本的社会结构不再,人们迷信一个被代称为‘老大哥’的领袖,将其视以神明。”
“你是说——”卫庄脱口说。
“没什么,”韩非打断他,朝卫庄舒眉一笑,“你就当听个故事,左右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在书中虚拟的大洋国内,一个人如果犯了‘错误’,并不会被公开批斗,让丑闻公布天下,相反地,‘真理部’的职员们会负责清理他生活的一切痕迹,物品,记录以及一切相关的文档,让他在一夜间变成一个‘消失的人’。”
卫庄的眼皮一跳,简直匪夷所思:“但他的亲友们呢?难道毁去了物品,就能把一个人存在的痕迹也彻底抹去吗?”
韩非翻动着手中的书册,薄薄的纸页顺次落下,发出一阵清晰的“沙沙”声,良久,才开口说:“其实人们往往比你想象的要更为健忘。”
他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像是被其中一句下划线的句子吸引,卫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那上面写的是——可是理想的动物社会并没有盼到,而他们反倒坠入了这样一个时代:谁也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动辄狂吠不止的恶犬四处横行,你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昔日的同志在招认罪行后被撕成碎片。
韩非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睛,而卫庄不知道的是,他在心中默默念出其实是这段话的后一句:她也不知道事情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要知道她的头脑里并没有任何违命或是造反的想法。
是啊,这世道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当年国内的形式刚刚转好,他的父辈们响应号召,重新踏上这片血脉相连的故土时,可是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的。
可是新时代的序幕刚刚掀起了一角,那道缓缓开启的大门却又倏而阖上了。故园对她归来的儿女们并没有网开一面,门扉紧闭的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应声而碎——
但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这点微不足道的事情,又有谁会去在意呢?
月上中天的时候,屋外的气温已开始逐渐转凉,夜风从敞开的窗口鼓进来,鼓起了韩非身上宽大的工装,他伸手捋了捋鬓边飘起的发丝,看见卫庄离去的身影投入对街的小弄,与建筑的阴影融为了一体。
他伫立在阁楼的窗口,眺望着眼前一片低矮的群楼,忽而又想起课前卫庄拐着弯的关心,若说他不动容,那肯定是假的。
韩非的嘴角现出了一点浅淡的笑,他承认自己喜欢卫庄,喜欢他的率性和纯粹——这就像他承认自己有着不同于常人的性向一样,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
但也正因如此,他就更不希望卫庄走上自己的老路——
卫庄有着超乎他年龄层的稳重与敏锐,这当然是好事,然而他作为一个二十不到的年轻人,毕竟缺少阅历,偏偏这世上又有太多事,若非亲身经历便不知需得躬行。
自从韩非被调出工厂,或是旁敲,或是直言,卫庄已经问过他不下三次为什么要频频出入旧租借的事了。韩非看着窗外沉郁似水的夜色,在心中轻叹了一声,如果可能,他还是希望卫庄永远也不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这倒并非完全因为他韩非光风霁月,行事磊落地没有半分私心。而是因为这实属被逼无奈地下策,是装腔作势,是投机取巧,是他年少时所最不齿的举措。
他自得知银行存款解冻的那一刻起,便肆无忌惮地出入洋人的餐厅酒店,购买华而不实的高档用品,消费水平甚至超出了他当年在海外生活的那段日子。
他摆出一副耽于声色犬马的模样,好似风靡西方工业国家的享乐主义已成为一种刻入他骨髓的毒,一经金钱与资本的发酵催发,便变本加厉地发作起来。
此毒无解,而奢靡的高档消费不过是饮鸩止渴,只会让人越陷越深。
追求享乐其实倒也没什么错,人们管那叫风流倜傥,叫落拓不羁,可自己这样在人前表演溺于声色又算什么?
他摇摇头,苦笑了一下,无声地关上了窗户。拉上窗帘的那一刻,韩非忽而想起他还未曾看上一眼今夜的月亮,他的右手顿了一下,却又作罢。
于是月光被隔绝于窗外。
这一夜,卫庄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韩非所在的那栋矮楼,却没像往日般翻窗而入,而是顺着楼梯走上了阁楼。整栋小楼寂无人声,四下静得几乎骇人,一阵不好的预感无端地攀上了他的心头。
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他的瞳仁骤缩了一下,只见那里头空空如也,徒留四周密布的蛛网,与一地厚重的尘灰,哪里像是有人居住过的模样?
他猛地转身冲下楼梯,老旧的木梯被他踩地嘎吱作响,发出阵阵刺耳的尖鸣,他逃似地飞奔到街上,明明还是下午的工作时间,街道上却熙熙攘攘全是往来的行人。
他匆匆忙忙拦下了一位过路人,一瞬间,街上的所有人竟都骤然停下了脚步,齐齐地转头盯向他,仔细一看,每个人都有一张如出一辙般冷漠的正脸。
卫庄张了张嘴,此刻这幅身躯像是突然脱离了自己的掌控,神识像是抽离了身体,只是虚无地飘荡在□□的身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而又沙哑:“你有没有见过那间阁楼上住的男人?他的名字是......”
就在这时,四周的人群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尖厉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仿佛一盆冰冷的水,当头浇下,他猛然惊醒过来。
一个窒息的念头倏而从他心头蹿起:韩非会成为下一个“被消失”的人吗?
这个想法还未完全成型,就已如燎原大火般般在他的心中铺天盖地地燃烧了起来,卫庄一手撑着额头,良久,才轻轻吁了口气。
他闭上眼,眼前恍惚又现出了韩非颀长的身影,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意识到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他不想要,也绝不允许韩非从他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