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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捉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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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女眷都惊了一跳,诧异回头,但见萧意卿已摆脱沈令宜的纠缠,整理好衣冠,怒气冲冲地朝这边走来。腰间玉佩“叮叮当当”一阵乱响,浑无半点君子应有的端方之相。

“你这蠢女,忤逆圣意,强行退婚也就罢了,竟还敢当众指摘自家亲长。老夫人纵有再多不是,那也是你的长辈,真要问责也该交由朝廷法度,轮不到你来教训!”

萧意卿瞪着沈盈缺,一双丹凤眼几欲喷出火来。

“你口口声声拿孝悌之道压人,一忽儿埋怨老夫人偏心自己亲孙,一忽儿又责怪她对汝父无情,难不成这么多年,你就没有半分对不起你父亲?孤可还记得,当年落凤城之战,若不是你骄纵任性,非要令尊回家陪你过生辰,城门岂会无将看守?羯人又如何能抓到可乘之机,攻破天堑,致使阂城百姓遭难?外头都说你是扫帚星,当真一点没说错!”

“父皇念你年幼无知,不忍责罚,还封你做郡主,将你接入宫中亲自教养,就是希望你能学好。偏你这般不思悔改,越发胡闹,现在都敢教训起长辈来,简直无可救药!”

此言一出,偌大的庭院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六年前那场浩劫,众人自然都清楚,对沈家夫妇的忠义之举也颇为钦佩,但这里头的阴司却是头一回听说。

倘若是真,传出去可比认不出香料木严重得多,别说百草堂和月夫人,连征北将军的名声也要受牵连。

毕竟自愿舍身护城,和给女儿收拾烂摊子,这里头的差别,可谓云泥之隔啊……

周围“窣窣”起了议论,睇来的视线也逐渐变得微妙,有几道还明显带了无形的飞刀。

白露忍不住抱剑往后缩,秋姜给沈盈缺打伞的手也隐隐发颤。

沈盈缺站在一众视线的中央,面上却无波无澜,抬眸静静打量着面前高大俊逸的男人,目光冰冷如刀。

当年城破之日的确是她生辰不假。

阿父为了那天能陪她过生辰,也的确从值上特特赶回来。

可他从来不是什么徇私渎职之人,动身前,他早已将守备之事都安排妥当。两位守城的主将俱是他心腹,各处岗哨也都是他自己训出来的亲兵,一应关隘枢纽更是有重兵把守,连灶房的火头兵,他都仔细查问了一遍,根本不存在什么“无将看守”。

别说当时羯兵只调来一个营,便是全军倾巢而出,都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凿开落凤城的大门。

这些萧意卿明明都知道。

当年她为破城之事自责时,还是他分析这些来安慰自己。

可现在……

适才她故意在胡氏面前提沈令宜的身世,不过是想吓唬吓唬她,让她知难而退,莫要再与自己呛话,并没打算真把事情说出去。

毕竟她和她阿弟也姓沈,事情要是处理不当,他们也会跟着受株连,她可不想为二房那群蠢货陪葬。

凭萧意卿之敏锐,如何猜不到这个?

可他还是闹将起来,为了沈令宜,竟这般当众编排她,连她阿父的身后英名也全然不顾。

那可是他的知遇恩人啊!

而偏偏,她还真反驳不了。

莫说她了,连天禧帝都还没弄清楚,当年固若金汤的落凤城,究竟是怎么破的。

萧意卿这招可真够狠啊,用一个无法查证的事实,盖过自己红杏出墙的绯闻,还反身将脏水都泼给了她,让她百口莫辩……

熊熊怒火在腔膛里燃烧,沈盈缺不由握紧了拳。

“哎哟,好端端的,这是闹什么。”

从事发到现在都不曾吭过一声的荀皇后,似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弯起两道漂亮的罥烟眉,笑吟吟上前打圆场。

“小两口吵嘴耍花枪,也值当闹什么退婚。都听本宫的,别吵了。子端你是男子,先服个软,跟阿珩认个错,这事就算完了。”

扭头又招呼沈盈缺,“阿珩若是觉得不够解气,就锤他两拳,只要别打脸,打哪儿都成,母后给你做主,别怕。”

胡氏一向心思灵便,听出荀皇后这是打算在太子充当恶人之后,抓紧时间赶来唱红脸,好将这些污糟事都含混过去,于是立马开腔附和:“就是就是,这两口子过日子,哪能没个嘴巴嗑到牙的?吵吵架就完事了,说什么退婚不退婚,伤感情。阿珩过来,有什么委屈都跟祖母说,祖母给你做主。”

边说边朝沈盈缺招手,朝她牵起一个无比慈爱的笑,全然忘了,就在刚刚,她还伸脖子瞪眼,恨不能将沈盈缺碎尸万段。

另一边,萧意卿也接到了荀皇后斜眼睨来的警告,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他承认,适才那番话,他说得是有些重了。倒也不是他有多么想给沈令宜出头,他只是气不过。

气不过她这样给他设下套;

也气不过她张口闭口就要和他退亲,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给。

现在冷静下来,他也有些后悔。何必跟她争呢?一个四六不懂的小女娘,争赢了又有什么用?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忒给自己丢脸。

且这里头还夹缠着他与沈令宜的事,他也实在好奇,自己明明那么小心,从没露出过马脚,连荀皇后都不一定晓得这里头的内情,这丫头是如何发现的?还给他下了这样一个套。

这对他可没任何好处。

且得赶紧找个没人的地方,仔细盘问清楚,否则他寝食难安。

深吸一口气,萧意卿缓和下情绪,柔声对沈盈缺道:“孤与令妹无事,你莫要多想,具体的,孤回去之后再解释给你听。你也莫要再胡闹,你是孤的妻,是大乾未来的皇后,无论谁都替代不了。只要你乖乖听话,孤不会计较你今日的算计,也不会责怪你的无礼之举,还会帮你去父皇面前求情,免去你接下来的禁足,如何?”

边说,边大度地朝她伸出手。

沈盈缺不禁想起前世最后那个晚上,他追着自己到了语冰楼的楼顶,于烈烈火海中朝她递过来的手,人微微有些恍惚。

世人皆知,意卿太子善风仪,美容貌,临朝渊默,端严若神,未及弱冠便由天下大儒赐加表字“谨美”,时人无不向往。而她最喜欢的,却是他那双手——指骨修长有力,指节圆满浑厚,冷白的肤色宛如终日执笔的高阁文士,挥剑斩邪逆时却又行云流水,恍若谪仙下凡。

每每见面,她都恨不能和他十指交缠,永不分离。

被污蔑构陷之时,她也曾无数次期盼过这双手,能给予她庇护,给予她安抚,哪怕只是最简单的一个拥抱。

可最后,也只盼来他用这双漂亮干净的手,亲手将她和她挚爱的人,一个接一个毫不留情地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末了还要用一副高高在上的态度,将所有过错都推到她身上,仿佛他当真一点错处也无,如此行事,都是被逼无奈,她不该不知好歹。

-“只要你乖乖随朕回去,闭宫自省,你照样是大乾的皇后,勿要再像你兄弟那样辜负圣恩。”

沈盈缺冷声一笑,转身抽出白露怀里那柄尚方斩马剑,霍然朝萧意卿挥去。

萧意卿不曾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未及躲闪,右手小臂当即被砍出一道狰狞的伤,银白色宽袖猩红一片。

在场的女客侍者无不失声尖叫,四散奔逃。

荀皇后才刚恢复些许的脸色,霎时间又褪得煞白,捂着胸口急急往后退,险些和身后的崔绍元摔个满怀。

胡氏则被混乱的人流推搡着,摔趴在地上。分量十足的鹤头杖从手里滑脱,“咚”的一声砸中她脑袋,送了她满天星斗,人当场昏死过去。

沈盈缺执剑立在风中,却是抬首挺胸,姿态昂扬。

“谁稀罕你可怜!六年前之事,你若当真觉得我有错,大可去寻陛下告状,你有你的道理,我也有我的说法,看陛下最后到底信谁,何必你来威胁?这门亲,我今日定然要退,哪怕西王母下凡,也休想改我心志!若有违逆,形同此簪!”

说罢,她抽出鬓上玉簪,狠狠摔断在地,转身离开。

散落的乌发叫长风高高卷起,泼墨般抛扬在盛夏午后炽烈白亮的阳光中,一双肩膀仿佛春冰凝成,单薄脆弱,淹没在光线里几乎看不见,背脊却拉得笔直,宛如天鹅迎风扬起的纤长脖颈,翅膀一振,便要冲破藩篱,飞向天际。

秋素尚站在人群中,不禁有些看呆。

去岁蜀地叛乱,陛下派太子和秋家一道过去平叛,她也有幸跟随,见证了一切。

彼时叛乱的主将已死,只剩下几个老弱残兵,守着破碎的城池负隅顽抗。乾军随意派一队步兵,就能轻松将他们碾成齑粉。可那几名残兵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投降,一径奋力摇动旧主的旌旗,高呼旧主的名望,骄傲而热烈,直到最后气绝倒地,那面染血的旌旗,依旧高高插在他们身后的土坡上,不曾破损分毫。

纵然是立场不同,那一幕,她也是永生难忘。

沈盈缺就像那几个残兵,渺小,孤单,微不足道,却偏偏浑身上下都拧着一腔孤勇,一种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即便要与全世界为敌,她也一往无前。

秋素商心底由衷生出几分欣羡。

那厢萧意卿捂着伤口,望着少女决然离去的背影,亦是张口结舌,怔愣不已。

她生得很美。

从相识第一天起,他就很清楚地知道这点。

可知道归知道,他却从未放在心上,也不觉得一个女子生得美有何特别。

说到底,一个女人罢了,生得再好,也不过是一个花觚,用来装点男人波澜壮阔的仕途生涯,能添一段彩固然可喜,若是不能,也无甚可惜。倘若连最起码的贤惠乖巧都做不到,那还真不如一个蓄水用的泥胚碗来得实在。

他过往在掖庭经历的苦难,和无时无刻威胁在他周围的明枪暗箭,也不允许他不带功利性地去追求那些纯粹的美好。

直到这一刻。

他不知该怎么去形容,只觉得像是寡淡工整了一辈子的水墨黑白画,忽然叫人泼上明艳的色彩;严谨务实的公文官稿,骤然被人填入司马赋般瑰丽华美的辞章,那一捧随风飘扬的乌发,正正好就落在他心上。

于是那些原本只停留在书文字画里的洛神之姿,西子之貌,都在这一刻变得活色生香,他一贯克己复礼,都有些欲罢不能。

可这份美,似乎马上就要与他无关了。

仅是一个念头,萧意卿心口便骤然抽疼,像是被人割出血淋淋的伤后再撒上一把盐,以致于手臂上血流不止的伤,他都不觉得疼。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究竟为何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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