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北游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手，思绪有一瞬间的飘远。

他不敢看对方的眼睛，只是盯着那只手发呆。幻痛贯穿全身。左脚的跟腱一阵一阵地抽痛。他觉得喉咙发紧，好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让他喘不过气来。

风吹过椰子树的沙沙声，海浪拍打在沙滩上的哗哗声，海鸟在天空盘旋发出清亮的鸣唱，小狗伏在耳边做出低声的吠叫。

这些他每一天都听惯了并且无比享受其中的声音，此刻像是被男人的一句话统统湮灭在无尽的深海。

成知远的声线还是那么低沉、性感、沙哑，却冰冷。

好冷。好疼。

像那天的雨，无情地冲刷着天地间的一切，浇在自己这个没带伞的可怜虫身上。

他没带伞，也没有人会借给他一把伞。在他走出那栋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时，保安、前台、员工、高管……所有人都用一副嘲讽的表情看着他，掩饰着嘴角的笑意窃窃私语。

在他们背后，是站在大楼最高层的总裁办公室落地窗前欣赏雨景的成知远。

高高在上的成大少爷是看不见他一个匍匐在地的弱小蝼蚁的。他知道成知远不可能看清自己如何走出大楼，但他依然感觉到许许多多锋利的芒刺扎在自己背上，将他扎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

好疼。脚上的伤很疼，身上的伤也很疼，心里……

他的心还会疼么？

哪怕记忆如同一条扑腾挣扎的鱼被刻意摁在脑海的最深处，全身的细胞仿佛已经擅自记住了那一天的疼痛和冰冷。叶北游感觉自己浑身发抖，抱着小狗的双手无意识地用力，终于把狗弄疼了。

小黑狗呜呜叫了几声，挣扎着跳出叶北游的怀抱，跑走了。

“你的狗跑了，叶教练。”成知远的声音再度响起，同时收回手，顺势拂了一下左手戴的手表。腕骨分明的白皙手腕上，一块定制款的百达翡丽夺人眼球。

叶北游如梦初醒，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有些懊恼。

自己在干什么？早就已经结束的事，难道还忘不了么？

成知远一定是因为不知道自己在这里，才会安排这趟潜水行程。

潜水中心的宣传运营都是龙心怡在管理。叶北游特别在意不要让自己出现在任何宣传页面中，也没有再与从前国内潜水圈的朋友们联系，应该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座偏远的小岛上重新开始潜水事业。

对方只是来潜水度假，大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撞见自己吧？把对方当做普通的客人就可以了。要是对方觉得晦气，全额退款也无所谓。

但是买黄牛名额溢价部分的损失，自己绝对不会承担。

想好了对策的叶北游放松下来，对着成知远笑了笑：“你好，成先生，我是叶北游。你的团友们还没到，行程按计划从后天正式开始。在行程开始前，如果你改变主意想要取消，尽管提出，我们可以给你全额退款。”

他在心里给自己点赞。真棒！不仅话说得流畅自然，还能对着成知远那张脸笑出来，没有白长两岁，晚上值得多加一个鸡腿。

龙心怡出手如闪电一把拉住他，怼脸低声质疑：“你说什么呢？退什么款？”

叶北游笑着，有意用成知远也能听到的音量回答：“成先生既然时间宝贵到特意租直升机飞过来，应该是很忙吧。我觉得在我们岛上多等两天，对成先生来说可能太浪费时间了。”

龙心怡看向成知远，略带担忧。成知远淡淡说了句：“这是我们集团的直升机。”

叶北游&龙心怡：“……”

“我只是没买到头等舱，也不想转机之后还要转摆渡船。时间上倒是没有什么问题。”成知远看着叶北游，“我不会退款的。所以，可以带我和助理去办入住吗？”

叶北游心里暗骂这该死的有钱人，跟以前一样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矫情挑剔外加享乐主义，吃不了一点点苦头。

表面上还维持着店长的风度：“既然这样，那就请龙教练……”

“不能由店长带我们去办入住吗？”成知远打断了他。

好死不死龙心怡竟然给对方助攻：“是啊，办入住以及查验资格不是你的工作吗，店长？”

她又对成知远说：“需要出示您的护照和潜水证，由我们店长确认您的潜水资格。那位助理是不参加潜水对吗？”

跟在成知远身后的秘书陆淇点头，询问岛上有没有网络，得到肯定答复后便又闭上嘴不说话了。

叶北游从陆淇的态度上再次确认，对方真的只是凑巧听说了帕森岛这个新晋的小众潜水天堂，专程来尝鲜，对自己的存在毫不知情。

只是个很不幸的偶然巧合。表态不会退款，大概是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吧。反正成知远也不差这点钱。

叶北游的态度愈发从容起来，大大方方地转身带路：“两位请跟我这边走……”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刚转身就绊了一下。

帕森岛的基础设施只能说凑合能用。脚边有个坑，叶北游没注意，左脚狠狠被绊住，直挺挺地往地上扑，快得他来不及反应。

他并没有如同预期那样摔个扑街。

一双大手托着他的腰，稳稳地将他拉住。叶北游觉得自己的脸距离坑坑洼洼的地面大约只有一个拳头的高度。

他看到了男人的休闲鞋，某个专门做运动鞋的品牌的高定款，时装鞋的造型、运动鞋的工艺。那男人不喜欢真正的运动鞋，出门度假一般都会选这个牌子的鞋。

身体随即落入一个怀抱。叶北游闻到了男人身上淡淡的古龙水味，是海盐和雪松的味道，是他曾经日日夜夜习以为常的味道。

可是在下着雨的那一天，冷漠地把协议书甩在自己面前让自己签字的男人身上，也同样是这个味道。

叶北游的心狠狠抽动。幻痛再度从心脏蔓延，犹如毒素一般，随着血液流遍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没事吧？”

男人的嗓音响起在耳边，似乎比平常格外低沉。灼热的气息轻轻扑在脸颊上，像一只小猫用爪子挠人心窝。

什么鬼！靠这么近是想干什么？

叶北游奋力用最简单的动作站直了身体，因为太过努力险些闪了腰。等他按着腰逃脱对方的怀抱，眼尖地看到对方的脖子上戴着一根银色的项链。

银色的项链，反射着细细碎碎的夕阳。

叶北游看了一眼，没看清楚藏在衣服里面的吊坠，便没有过多在意。龙心怡先他一步向成知远道谢，他也跟着说了声谢谢。

真要摔一下还是挺疼的，搞不好还会破相。就事论事，他真心感谢成知远的这次人道主义帮助。

登记身份信息、核对潜水资格的时候，直升机坪的方向传来轰鸣声，完成了任务的直升机返航了。

成知远像是闲谈一样说：“这么小的岛上竟然修了直升机坪，真叫人意外。”

“以防万一。”叶北游随口回答，“岛上只有一个诊所、一名医生，万一遇到紧急情况，有停机坪就可以寻求直升机救援。”

他把护照还给成知远：“好了。我们店里有规定，还需要确认一下客人的总潜水经验以及上一次潜水的时间和地点。这是安全责任书，请仔细阅读后签名。”

成知远接过去，看也没看直接在最后的签名栏上签了名字和日期，告诉叶北游：“上一次潜水是两年前的五月五日，在墨西哥坎昆。总经验……127瓶。”

叶北游不由自主地停下正在挪动鼠标的手，慢慢看向成知远。

而成知远也在看他。深邃的眼眸像是月光下宁静的海面，在看不见的幽暗之中似乎隐藏着波涛汹涌。

两年前的五月、墨西哥坎昆，正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共同潜水，也是他们为了庆祝订婚而举行的小蜜月。

叶北游用力地眨着眼睛，强迫自己剔除掉背景因素，只专注于技术问题。

“这么说来，成先生已经差不多足足两年没有潜水了。这种情况是不建议直接下水的，即便您已经有超过百潜的经验。按照潜水组织PADI[注]的官方建议，您最好能够先在平静水域进行至少一次复习潜水。如果有必要的话，建议聘请教练系统地为您上复习课程……”

成知远的回答非常痛快：“好啊。那就请叶教练帮我上复习课吧。”

叶北游立刻拒绝：“我不行。我不给人上课。我帮你安排我们店的另外一位教练。成先生可以接受英语教学吧？”

“我不想用英语上课。”成知远一本正经地说，“女教练上一对一课程，可能也不太方便。我觉得叶教练最合适。”

叶北游笑了起来：“谢谢你看得起，成先生。不过我没有PADI的教练资格。这个课我真的上不了。”

成知远沉默地看着他，看不出什么情绪。这男人一贯这样。

叶北游毫不示弱地与对方对视，保持笑容自然、表情稳定。

教练资格是怎么被吊销的，又是为什么没有办法重新考取，这男人明明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这明知故问什么？

不过说不定，对方贵人多忘事，早就把这回事给忘了。谁会把已经分手的前任的事记得那么清楚？

成知远低声说：“他们叫你叶教练，我以为……”

“哈哈，随便叫而已。因为用中文叫‘叶店长’的话，好像有点奇怪的谐音。”叶北游笑眯眯地将两把房间钥匙递给成知远和秘书陆淇，叫来了帮工阿兰。

“阿兰会带你们去房间。晚餐是每天晚上六点到七点半，早餐是六点半到七点半。条件有限，不接受点菜，是自助餐形式，希望两位吃得习惯。”

钥匙被陆淇接了过去。成知远的目光依然黏在叶北游身上，让他觉得有点不爽。

“当然，如果成先生住不惯，随时可以给您办退款。我们这里毕竟只是刚刚开发的小岛，住宿和饮食条件跟大型度假村不能比，动不动就会断水断电断网。有台风，还有海盗啊、武装分子啊时不时会来骚扰，并不安全。对了，岛上还有蛇和蝎子。成先生如果有顾虑的话，我们随时可以安排船送您回主岛，您当然也可以叫直升机来接您。”

叶北游一口气把自己可爱的小岛贬低了一通，看着陆淇变了脸色，暗爽在心。

最好赶紧走吧。以那男人挑剔的性格，住下来肯定会嫌东嫌西，搞得大家都不安生。

成知远一句话都没回，转身对陆淇说了句“走吧”，跟着帮工阿兰离开前台。

叶北游的感觉好像拳头打在了棉花上，一点反应都没得到，不免觉得有点没趣，只好寄希望于对方看到客房之后会被立刻吓跑。